終於悲哀的本國語
《KANO》 馬志翔 2014年作品
在南非的J.M.柯慈與美國的保羅奧斯特,兩位重量級作家三年間來往書信所組成的新書【此刻】Here and Now中,柯慈有一段令人印象非常深刻又感觸良多的文字,他說:「運動比賽能教給我們的功課更多是關於『輸』而不是關於『贏』,理由很簡單:我們以輸的時候居多。它教會我們最重要的一課是,輸其實沒有多打緊。輸並不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因為運動不像戰爭,輸家不會被贏家割斷喉嚨‧‧‧我會樂於看到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每個月舉行一場足球比賽,由中立國家的人當裁判。這樣巴勒斯坦人就會學到,『輸』並不代表輸掉一切(下個月總會有一場新的比賽),而以色列人也會學到,他們是可能輸給巴勒斯坦人的─但這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短短的一段話,延續著兩人一連串對於以巴問題的政治觀點,以及他們對運動賽事的熱情對談,概括出了一種對於國族、政治、戰爭與體育間的微妙人性理解,體貼地想為永遠衝突不休的人類愚行,找到一條美好的出路。
而剛好,就在我讀到這段話後不久,我看了《KANO》,一部關於「輸」的動人電影。如果將柯慈的觀點稍加延伸或扭轉一下,我們可以說,正因為運動競賽的結果不是件關乎殺頭送命的事(當然或許在某些國家這不一定),所以在爭取獲勝過程中那努力、堅定與奮不顧身的意志與信念,便超脫出那屬於蠻力與獸性去爭奪或求生的原始慾望,更帶著一種昇華了的高尚人性尊嚴。也因此,往往冰冷的數字成績,不見得非得是評斷贏或輸的絕對標準不可,而其中的曖昧性也正是體育比賽最迷人之處。
《KANO》便是編導透過1931年,日治時期台灣一支沒沒無名的嘉義農林學校野球隊,奇蹟似打入日本甲子園決賽的故事,巧妙地抓住了其過程中,從以輸為常態的敗者邏輯,到可以不輸的覺醒而起,到不再會輸的振奮信仰,又到不能夠輸的沉重壓力,最後到可以輸了分數卻並不輸去比賽(甚至贏得尊敬)的榮耀退場,並藉著同時期,讓南部平原擺脫乾旱而農業得以興起的嘉南大圳工程完工,展現出那個時代,處於殖民地地位的台灣,在精神與產業上,所獲得一種自我意志與身份的認可,不想著贏(日本軍國式的征服侵略-投射在追憶故事的日本軍官身上),而想著不能輸(不再只是被殖民情境下被動反抗的弱者,而是可以獲得尊敬的參與者)。這不僅反映出當時日本與台灣之間走向另一種階段關係(開明且同化)的高峰,也透露了一種時至今日仍然旺盛的本土性精神存在。
這是一部極其好看、感情豐沛、技術出色而完整的台灣電影,無疑的也是這幾年來,最值得讓台灣人感到驕傲的電影。
以下則完全是個人莫名其妙的情緒抒發!
這部片讓我得到最多聯想與感觸的部分,則是來自於它的語言。
《KANO》是一部幾乎全部使用日語發音的電影,也同時是一部台灣電影,這兩者之間沒有絲毫任何牴觸,因為曾經有半個世紀的時間,日語一直都是台灣的官方語言,就如同在二次世界大戰後,另一種在這片土地上之前幾乎未曾被使用過的語言,到現在都還是官方語言一樣。
日本侵中戰爭之後在台推動的皇民化運動,開始高壓地要求台灣人在生活中都必須使用日語。而二次大戰後接收台灣的國民黨政府,也同樣在1946年就推行起「國語運動」,到了1960年代後更達到高峰,即便是我這種在1970年代中後出生、曾經只會說閩南語的人,到現在都還非常清楚地記得,曾經歷過那個「校內不准說方言」的時期。那時在新竹的小學裡,下課的休息時間,幾個同學聚集一塊兒玩,在校園的各個角落,躲著老師主任使用閩南語來聊天打屁,對我們來說,還似乎像是一種對權威反叛的得意行為。
雖然語言這種東西是後天加諸於生命的,但奇妙的是,無論是形於文字或發於聲調,人對於自己成長中所熟悉或長期浸淫其中的語言,其實又有一種近乎本能式的直覺反應,可以辨別其中某種質地的純粹與否,進而影響對於一個作品的觀感。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也和我一樣,對於眾多以台灣當前社會為背景的創作裡,那些以中文寫作或國語發音的作品,總會覺得有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對很多照理應是親切貼近的東西,卻反而容易產生一種陌生且排拒的心理,覺得虛假,覺得尷尬。而又往往對那些以閩南語發音,或是漢文語法寫成的作品,描繪著那我們已遠離的鄉土人文與過往記憶,卻反而會感到無法形容的著迷與熟悉,可以找到認同,可以獲得撫慰。
我時常在想,究竟這樣的奇怪的感受是從何而來?是單純的返古情懷嗎?還是我們在成長學習語言的過程當中,某種屬於文化該被深植的根,在其中被抽離掉了呢?還記得中學時期國文課本中,我最喜歡也最感動的一篇文章,是陳之藩先生的「失根的蘭花」,那是我除了為了考試而準備之外,少數還願意去一讀再讀的文字,那意象實在太深刻了,完全觸動了一種感同身受的鄉愁。但是等等,到了後來,當我再去閱讀那篇文章的時候,便開始感到疑惑了。我的人生(包括我父母祖父母),從來就不曾經歷過失根的痛苦啊?我的祖先從18世紀以前就住在這片土地,幾十代從來也不曾離開過或是被迫流離失所啊!「失根的蘭花」的感傷,對我來說,應該像是閱讀紀徳那篇「最後一課」般,是種遙遠的想像才對啊!然而翻閱我小學時寫的作品,卻如八股文般地充斥著解救大陸同胞、反攻大陸、重回山河壯麗的故鄉之類的詞句(而那時我還真他媽的相信),一堆完全和我生命無關的鬼扯,因為我的家鄉,就算上溯祖宗八代,也不在那裡啊!
我才發現,我的中文閱讀與學習記憶,參雜了太多太多原本就不屬於我的歷史、和我的生命記憶無關、卻被強行灌輸到我腦中的概念,以致於這樣的語言,混雜了一種我內心深處無法辨識的自己、無法認同的世界、無法真正感受熱情的幻覺在裡面,也因此,這樣的東西從來就無法精準地打動我,無法描繪出我所認識的台灣(卻可以完美地呈現中國或那些被迫流離到台灣的人)。相反的,從小和父母對話的語言、外婆對我說故事的語言、街坊鄰居閒話家常的語言,對我來說,那才有真真實實的存在感,才是用來呈現台灣最恰當的方式。
於是,在觀看魏德聖導演所創作或參與這一系列作品下來,其實是非常有感觸的,不只是他刻意地返古,不斷地去追溯日治時期的台灣,以及那種殖民與被殖民的微妙情結,更在於他劇本中所使用的語言。因為,無論在他編或導的電影裡,華語都自然而然地被推到了邊緣的位置上(《海角七號》與《KANO》追憶的畫外音都是日語),於是,那種電影裡語言所可能帶來的不適摩擦感消失了,故事的魅力也因此倍增了,或許,對他來說(同樣也對我來說),就算是有點生硬不太輪轉的日語,或是沒幾個人聽得懂的賽德克語,都遠遠比華語更適合用來述說,屬於台灣的故事。
我突然想起了村上春樹在解釋他的隨筆集【終於悲哀的外國語】這個書名時所寫的那段話:「我真正想說的是,對我自己來說並不是不用學、自然明白的自明性語言,不知道由於什麼因果關係,竟然把自己團團圍住,這種狀況本身似乎包括著某種類似悲哀的東西這件事。」而村上或許無法理解,即便是包裹在那個我們稱之為國語的自明性語言環境當中,卻往往還是無法透過那樣的語言,精確地表達我們在這個土地生存的情狀,以及我們曾經有過的故事,而這其中也必然包含著某種類似悲哀的東西。
(全文完)
你既然看完KANO有那麼多的感觸,怎麼還會用"國語"和"閩南語"這種冒犯性的字眼,尤其是後者?你文中那個終戰後突然變台灣官方語的"北京話"突然變成"國語",那個台灣人一直在講的語言會什麼會自動降級成帶有歧視性和大中國色彩的"閩南話",你2004年大選倒向連戰和宋楚瑜,對陳水扁不爽深惡痛恨,但容我提醒你連戰的阿公連橫也是用"台語"這個字眼,"閩南語"這個帶有貶義詞是國民黨帶來的,在平衡原則下,你要用"閩南語"建議一起用"北京話",不然就用"台語"和"華語",不然我覺得你電影是白看了,還有,我當了你那麼多年的忠實讀者很少發言,從春暉時代到現在,默默支持,但這次真是痛心疾首,不得不發言強烈抗議.
好文!對你所描繪的心情非常有同感!!!
KANO的那個時代是沒有閩南語這種語言,老一輩的人不是講日語就是台語,台灣在二次大戰後,再淪陷後,國民黨開始在大中國意識把台語改成閩南語,所以你為文似乎要替本國語說幾句公道話,反而充滿反差與對比,有點錯亂,可能這就是台灣人的悲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