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風起》
(文中有雷雷雷雷雷)
《犧牲》Offret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1986年作品
《風起》風立ちぬ 宮崎駿 2013年作品
Who has seen the wind?
Neither I nor you:
But when the leaves hang trembling,
The wind is passing through.
Who has seen the wind?
Neither you nor I:
But when the trees bow down their heads,
The wind is passing by.
在電影《風起》中,導演宮崎駿用了英國女詩人克莉絲緹娜羅塞蒂的這首詩『誰曾見過風』,來呼應他部分取材的靈感來源:堀辰雄的小說【風起】,那通篇中縈繞不去的主題:風。特別是那句引用自法國詩人保羅梵樂希Paul Valéry的著名詩句:『起風了!努力活下去!』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
正如羅塞蒂詩中所描述,風是沒有形體、沒有顏色、來去無蹤的,是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我們只能從它所製造的結果或狀態(葉顫樹垂),來確知它的存在。而這樣的意旨,運用在這部電影裡,正暗示著一種無法預知、無法控制、無法理解,也同時無法抗拒的無形力量。
同樣的意念,當然也出現在最懂得用影像來呈現風的導演塔可夫斯基,他最後一部電影作品《犧牲》之中。
《犧牲》很明顯的,是塔可夫斯基向他所崇拜、當時已經退休的另一位大師柏格曼致敬的作品,他不僅將影片搬到了瑞典去拍攝,更找來了柏格曼的御用攝影師史汶尼克維斯特來掌鏡,而常在柏格曼電影裡擔任他分身的厄蘭喬瑟芬森,也再度成為劇情中的主角:一個上了年紀的劇場與文學評論家兼教授。除此之外,柏格曼六○年代兩部思考人性與宗教的重要代表作《冬之光》與《穿過黑暗的玻璃》,也清楚地影響了這部片情節與風格。
然而,和柏格曼對於那股「至高力量」的尖銳質疑大不相同,塔可夫斯基是一個有著虔誠信仰的創作者,幾乎在他所有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他對宗教信仰的感性思考,他招牌長鏡頭裡那風行草偃、樹動雲移的壯麗畫面,強烈的視覺震撼,似乎就潛藏著,他對於天地自然/上帝的禮讚與嚮往。而這,也就成為他和無神論的蘇聯政府之間,之所以不斷扞格、無法和諧的重要因素之一。
影片一開始,在島嶼上一片美麗的夏日草原,教授和他因手術而暫時失語的小兒子,種下了一株枯木,教導兒子天天澆水,期待著日後有一天會開出花來(東正教的傳說─信仰,日本的花道─藝術,規律的生活可以改變世界─人生哲學)。這天是他的生日,晚上將會有一場親友的聚會,在他所摯愛的鄉間別墅裡舉行,他開懷地對著孩子述說著他的房子、他的生活、他的藝術興趣與志業、他的信仰(「我和上帝之間的關係從不存在」)...然而,就在晚宴開始之前,恐怖的末日陰影卻莫名地襲來,電視報導著一場毀滅性的核戰展開了,遠方的炮火聲震碎了鄉間的寧靜,死亡逼近眼前,世界突然間變得冰霜滿天...
電影一下子從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知性誦詠,變成了柏格曼室內劇般的壓迫張力與心理分析,那色調近乎黑白,光影對比鮮明而銳利。就在那絕望無助的情境中,彷彿蜷縮在潛意識裡的歇斯底里、幻覺與非理性思考,不斷地浮現出來。原本高倡無神論的教授,高傲的外在終於潰散,他不得不向那未知的力量禱告,為了扭轉宿命,他願意奉獻,他願意犧牲...
1979年,塔可夫斯基在完成了《潛行者》Stalker,這部經歷漫長重拍、幾乎要了他的命的作品之後(事實上,許多人認為他後來罹患肺癌,和拍這部片時長期處於化學工廠毒物環境中有關),曾在蘇聯國內開拍了一部以十八世紀俄羅斯為背景的電影《第一日》,但就在拍攝進度接近一半的時候,卻被製片公司發現,實際的內容與送審的劇本有很大差異,特別是其中諷喻蘇聯無神論的部分,於是資金遭撤,塔可夫斯基一怒之下,幾乎毀掉了所有已完成的底片,並出走義大利,1983年便在無蘇聯資金的窘迫狀況下,完成了《鄉愁》Nostalghia。
1984年,開始籌拍 《犧牲》的塔可夫斯基對外宣布,將永遠不再回到蘇聯,這痛苦且憤怒的決定便意味著,他將再也無法見到自己的老婆與兒子了。1985年的夏天,《犧牲》在瑞典南方的哥特蘭島開拍,過程中,塔可夫斯基的身體狀況突然惡化,隨後便被診斷出肺癌。他撐著病體完成了影片的拍攝及後製,但1986年的坎城首映,以及史無前例地獲得會內及會外四項大獎的殊榮(評審團大獎、藝術貢獻獎:攝影、費比西影評人獎及天主教人道精神獎),他都無法參與。所幸他在巴黎接受化學治療的期間,蘇聯政府總算還稍稍展現出些許人情味,放行讓塔可夫斯基的兒子去照顧探視,並代他到坎城領獎。1986年12月,塔可夫斯基便在巴黎與世長辭。
有了這樣的背景認識,或許能讓我們進一步去理解,為何塔可夫斯基在《犧牲》這部作品中,那慣見的夢樣與詩意,更強烈地帶有一種接近於恐怖、絕望的哀慟,以及對宗教宛如兩極的疑惑與執迷。
或許是一種自我放逐失根的恐慌,也或許是一種面對死亡崩毀的虛無,讓塔可夫斯基(和他的主角)必須緊緊抓住,那從小就被教育為鴉片鴆毒的宗教信仰,想找尋一條出路。就如同《冬之光》Nattvardsgästerna裡,懼怕著戰爭末日來臨,而失去生存意念的麥斯馮西度,也如同《穿越黑暗的玻璃》Såsom i en spegel 裡,內心被掏空,對愛永遠索求不足的荷莉葉安德森,他們都試圖透過宗教的力量,來獲得心靈的救贖,結果卻反而都陷入了更深的絕望與瘋狂(失去信仰的牧師與巨大的蜘蛛)之中。
因此,即便災禍看來已經逆轉,但惡夢卻仍無法醒來,現實與幻覺更加混淆不清,他確信著,要抗拒末日的到來,只能放棄所愛,必須獻祭 、必須犧牲。於是,他燒毀了他鐘愛的房子...
那最著名的焚屋段落,在塔可夫斯基看似遠觀凝望的長鏡頭中,顯得既荒謬又癡顛,又帶著強烈顫動的情緒性,完全不似柏格曼操縱偶戲般的冷冽鋒利,反而沉溺得更像是自我的投射,帶著血淚的懺悔。最後,當鏡頭又回到了影片最初的草原,片頭巴哈的「聖馬太受難曲」(『願主憐憫我』)重現,我們再度看到那株被植下的枯木,男孩正提水灌溉著。隨後,他躺在樹下望著天空。突然,他開口說了話:「太初有道(【約翰福音】首句),爸爸,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劇終。
「這部影片獻給我的兒子安卓夏,願他能保有希望與信念。」
─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原來,為了創作、為了信仰、為了理念而遠離故土、自我放逐的塔可夫斯基,面對著迫近的死亡,心裡頭最掛念也最擔憂的,就是被他遺留在家鄉、無法相見的兒子(1984~1985年間蘇聯限制不給予塔可夫斯基家人簽證)。於是,他必須在這裡,剖開自我,袒露出最赤裸最脆弱的內在,甚至揭現那最深沉的信仰與存在恐慌,告訴兒子,這就是我,對於這世界已無法有任何確定,彷彿淹溺在昏聵、衰弱、迷惘、痛苦的汪洋,卻仍以為自己的犧牲,可以換來更大的救贖,但或許,那只是譫妄、只是癡狂...無論如何,請試著理解我、相信我、原諒我,以我為鑑,也請保有你的希望與信念。
《犧牲》幾乎可以稱得上是部宗教電影,塔可夫斯基反覆用音樂(「聖馬太受難曲」裡彼得的背叛與懺悔,對比於海童道祖的尺八道曲)、 藝術(片首李奧納多達文西的「三王朝聖」前方的獻禮/犧牲,對比後方的軍隊殺伐)、影像構圖,創造出龐大的天問氣息,歸結到最後的「太初有道,道又在哪裡?」的困頓。但其實,它所反映出來的,卻不是對宗教的批判或對抗,而是一種對信仰最基本的思考,正因為這世界有著太多超乎理性的現實,它包含著太多自私惡意的人性,它也有著不可思議、無法預測、難以抵禦的變化。對此,我們無法不疑惑,更無法去扭轉。所以,只能相信那超然的力量,必然有其道理,並緊持著核心的信念,抱著微弱的希望,活下去...
『起風了!要努力活下去!』
在大師宮崎駿宣稱為他最後一部導演作品的《風起》中,我們則可以看到相同的意念,卻以完全相對的立場來陳述。
《風起》是以日本零式戰機設計者崛越二郎的生平為主軸,穿插入小說【風起】的作家堀辰雄自述與其未婚妻山居養病的內容,組合成一個既來自於真實人物、卻又與真實故事相去甚遠的故事。
說實話,向來反戰、宣揚和平的宮崎駿,會選擇崛越二郎做為電影素材,就已經夠怪了,因為崛越在戰爭初期所開發的艦上零式戰鬥機,是當時日本性能最優越的機種,大大地強化了日本軍國主義的野心,造成日後生靈塗炭的災難,因此,重現這個殺人機器創造者的生命歷程,難道不會與宮崎駿他最核心的理念相抵觸嗎?然而,對我而言,一直著迷於奇幻趣味與童心童趣的宮崎駿,會選擇了堀辰雄那本極其沉靜、哀傷又瑣細、內斂的私小說,做為創作的標題與意念來源,則是更難以想像了。
其實,也並沒有那麼難以理解。宮崎駿的父親繼承家業,二次大戰期間就是零式戰機重要組件工廠「宮崎航空」的廠長,他從小就跟著父親隨工廠遷移而搬家,對於飛行的強烈興趣,也就是在童年時期耳濡目染而來,於是,設計零式戰機的崛越二郎,自然會是他所感興趣的對象。而另一方面,宮崎駿的母親年輕時就罹患了當時的不治之症:結核病,從他六歲開始,反覆地進出醫院,而後便長期在家中臥床休養,也因此,堀辰雄伴著肺結核的未婚妻隱居在山中療養院的生活點滴,必然也會讓宮崎駿心有戚戚焉。
除了有這樣單純的連結外,更重要的,其實是堀辰雄【風起】這本小說獨特的文字風格與內在感觸,所帶來的關鍵影響。堀辰雄是個受到西方現代主義(波特萊爾)與心理分析影響甚深的作家,並受到當時風靡的新感覺派所賞識。而隨著當時日本文壇的潮流,讓他也熱衷於創作那種自我暴露、探索內在的私小說,以我為出發點,坦承無諱地揭現自己的所做所為,以及所見所思。對於堀辰雄來說,他創作中最著迷的主題,莫過於「死亡」。不到20歲,撫養他長大的母親,就在關東大地震中身亡了,而過沒幾年,他最崇拜欽慕的老師芥川龍之介則自殺了,才過30歲,未婚妻綾子也因為肺結核而在療養院中過世,而他一生中的大半,也都一直努力對抗著自己結核病的死亡陰影,直到49歲時離開人世為止。
然而,完全不同於私小說作家們以自曝內心的卑賤猥瑣為樂,堀辰雄寫死亡,特別是面對死亡時的感受,卻並非恐怖忿恨或冷酷駭人的,反而是用一種靜謐的、溫柔的、纖細的筆觸,看似顧左右而言他的以景寫情,其實卻是勇敢地直視著死亡本身,撥動著生與死無解的結。
【風起】這部小說,順著四時變化,從兩人相戀到相伴著遠赴高原療養院治療,到病情惡化,到追憶‧‧‧堀辰雄一邊細膩優美地描寫著天色地景微妙的變化,一邊溫存地寫著兩人依偎度過最後時日的情緒流動,他沉溺在自己起伏的思緒當中,卻不放任那樣的感受便得濫情庸俗,反而在景與情的一而再纏繞下,跳脫出一種開闊的視野,生與死,不再是對立的極端,而是一體的兩面,越是看著死亡逼近,越是感受到生的慾望與愉悅。
「這個故事中的我們,品味著有限而又渺小的生之愉悅,並相信自己能因而透過這獨特的方式給予對方幸福‧‧‧我們是不是太低估自己對於生的慾望呢?因為這個原因,我的心才無法平靜嗎‧‧‧」
正因為眼前的世界不時風起,變化不曾停歇,人的命運會隨之搖擺晃動,無法抗拒、無法預料,也無能為力。所以,我們只能擁抱著自己脆弱的、卑微的、僅有的理想與幸福,努力地活下去。
這樣的想法延伸到電影上,我們看到了宮崎駿對於二次大戰時期,那些被迫成為帝國侵略幫兇的人民,有了另一種層次的理解。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高瞻卓見,能夠看清楚更大的格局、更深遠的影響;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有不怕死的勇氣,敢與巨大的國家機器,為了正義和平而對抗;更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成為扭轉時代的英雄。起風時,多數的人都只能窩縮著,順著風向而傾倒,低著頭專注於自我的微小希望與夢想,等待著風稍平息的時候。
電影《風起》裡的崛越二郎不就是如此嗎?他守護著自己最心愛的人,緊抓著自己最簡單的夢想,即便是最後,親手設計的戰機只剩下一堆堆的殘骸,妻子也只剩下美麗的幻影,但那小小的生之幸福,卻也是真真實實地存在過了‧‧‧
然而我想,這個作品對創作者最大的意義,應該還藏著些許自身的投射。
從年輕時就與父親關係不睦的宮崎駿,一直以來,都認為二戰期間的父親,是個投機的現實主義者,是個沒有視野、沒有理念、沒有尊嚴的軍國野心狼犬,因而,在他的作品中,總是對於戰爭中那些癡愚盲目的成人,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輕蔑批判的態度。不過,在經歷過了歲月的淬煉,在年過七十,並與兒子間重演了相同親子疏離與衝突經驗之後,他重新去閱讀【風起】,並又重新沉澱了過往的想法,終於,透過這部他最後的創作,回過頭去追憶自己未曾真正認識的父親。
藉著述說兩位身處同一時代的人物經歷,宮崎駿內心最想說的或許是:
我明白你,我理解你,我想念你‧‧‧父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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