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23 20:00:00牛頭犬

罪、惡與罰

《凱撒必須死》Cesare deve morire



如果要讓一群監獄裡的男重刑犯,在舞台上搬演一齣莎士比亞劇作,描述陰謀、背叛、謀殺與復仇的【凱撒遇弒記】Julius Caesar,當然是最好的選擇。

除了它飽滿的陽剛氣外(只有兩個微不足道、可以輕易省略的女性角色),【凱撒遇弒記】之所以再適合不過的原因在於,它也是一部關於罪於罰的劇本。

【凱撒遇弒記】劇名雖然是凱撒,但其實貫串全劇的中心人物卻是布魯特Brutus,一位凱撒極為器重賞識的晚輩與摯友,因為受到同儕及長老院野心份子的煽動,加入了刺殺凱撒的計劃(以避免他稱帝而導致羅馬共和的崩潰),而引發之後腥風血雨的戰爭。這齣劇最讓我感到興趣的,除了莎士比亞對於他所非常崇拜的凱撒,細膩又微妙的性格描寫之外,就是對於布魯特以及他情同手足的卡西塢Cassius兩人,最後死亡場景的刻劃。

在劇本中,這兩位悲劇英雄都可算是命不該絕卻自尋死路。卡西塢在出戰那天早晨,看見了旗上烏鴉盤據,心中有了陰影,後來因為誤判了形勢(以為慘敗而且戰友被俘),便要自己的奴隸拿起了劍,莫名其妙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好,凱撒,我用殺死你的那柄劍,替你復了仇了。」這是他的遺言。

隨後,極度傷心的布魯特也敗下陣來,兩次見到凱撒鬼魂的他,知道自己的氣數已盡,雖然餘黨力勸他隨著一起流亡,最後他卻還是逼著僕人提起劍,讓他自己撲劍而亡。

「凱撒,你現在可以瞑目了;我殺死你的時候,還不及現在一半的勇決。」這是他的遺言。

顯然的,在莎翁筆下,這兩個主謀弒將的角色,雖然總可以挺著胸膛說,他們的作為是坦坦蕩蕩、師出有名的,但仍然在最後赴死之前,透露出掩蓋不住的內在罪愆。

所以,【凱撒遇弒記】看起來像是一群莽夫殺過來砍過去的火爆故事,卻因此而有了複雜而且細緻的心理質地,關於世俗所訂立的罪、心靈所感知的惡,以及與之相應的罰。

於是,找了羅馬監獄裡的一群重刑犯,在牢房的各個角落裡排演,最後終於在舞台上完結的《凱撒必須死》,更因為這齣莎劇的意趣,而帶出了表演與人生間非常微妙的對應。

你會發現,這整部話題性十足「以真亂假」的電影,真正的重心其實是關於「表演」,而非「紀錄真實」。

在這群非職業演員的排練過程中,編導塔維涅兄弟刻意採用了黑白攝影,並用了十足戲劇化的光影與取鏡角度,還有極其精確的剪接(讓人有時不禁聯想到奧森威爾斯拍的莎劇電影),來帶出與現實之間的距離感。我無法確定電影中那些夾雜在莎劇念白之外的「即興」表演,有多少成分是不在劇本上的真實臨場反應,但我可以很明確地感受到,塔維涅兄弟除了是讓這些重刑犯,在鏡頭前面演出【凱撒遇弒記】裡的人物外,更要讓他們努力地演出「自己」的角色。這從開場不久的試鏡中,要演員們以悲傷和憤怒兩種情緒來介紹自己,就可以看出,你會發現在那兩種極端情緒下的人,面目是那麼樣的不同,以至於我們無法看出那表情臉孔下的真實。

塔維涅兄弟也許沒有刻意地,想要讓這部影片中紀錄與戲劇的成分被混淆,但卻很執意地要打破舞台上扮演與人生的界線。而這部電影最精彩的地方也就在於,這些或許人生經驗豐富、見過不少世面的非職業演員們,在排演時突然脫軌而洩漏出的自我情緒與感觸。我不得不說,這些沒有受專業訓練過的重刑犯們,有些時候真是演得好極了,不僅將莎劇中那文謅謅的語言念得紮實流暢,而且稍不留意,那些看似從口中自然蹦現的脫稿演出,就順著莎翁文字的語氣,毫無窒礙地流淌出來,於是漸漸地,我們看到,電影裡的這些演員們,開始將越來越多的自己,投射到了角色的身上,而這些戲劇人物的遭遇,也越來越深地涉入這些演員的生命經歷之中。

然而,塔維涅兄弟想要的只是聳動而且奇觀式地,呈現這些戲劇與人生的交錯嗎?影片的尾聲,編導重現了舞台上成功的演出後,這群重刑犯們脫下光鮮的戲服,被帶離劇場並回到牢房裡的過程,鏡頭刻意地保持著距離,呈現他們走進斗室裡時那落寞、若有所失的神情,最後,我們來到了演出卡西塢那位演員的囚房裡,看著他默然地在鏡頭前站立著,幽幽地對觀眾說出:「自從我認識了藝術,這牢房便成了監獄。」

藝術是一面經過特殊處理的鏡子,透過它,我們得以看見了生命中,自己不曾理解、未曾探觸的景象。我不想妄加揣測或妄加渲染這群重刑犯們在【凱撒遇弒記】中,觸碰到了甚麼樣的心靈震撼,我也不會一廂情願地說,這群曾犯下嚴重錯誤的人們,就這麼簡單地,被戲劇或表演滌淨了心靈,或找到了人生的出口。但我可以清楚感知的是,【凱撒遇弒記】裡關於爭奪廝殺、陰謀算計、罪與懲的種種生動描繪,確實能讓這些有著切身體會的另類演員們,從另一種不同的角度,觀看了自己的過往人生。

而似乎也只有在理解了人生中那些無可改變的謬誤,以及在所行之罪中所包含的惡之後,罰的意義,才可能真正地產生(陳水扁請注意)。

殘忍嗎?確實殘忍極了,我還真希望這部片裡面「假與演」的成分越多越好。然而,或許這卻才是理解生命的真相、意識存在的代價。

年過八十的塔維涅兄弟,不僅藉著獨特的形式,開展出人生與戲間一層又一層交疊的複雜性,更冷靜犀利地闡述出,藝術的永恆價值,那不只在於它動人豐沛的感性能量,更在於它能夠穿透每個渺小卑微生命、激起內在共振的殘酷威力。

 

《第八日的蟬》八日目の蝉



罪行的種子,是否只會長出苦澀的果實?

承認那果實中甜美的成分,是否會讓自己,成為那罪行之中邪惡的共犯呢?

一個在幼年曾遭誘拐失蹤長達四年的女孩,讓自己成為了孤獨無伴的第八日的蟬,只因為,她曾經親身體驗,那罪行中最美麗的光景,卻無法承認,對這個世界,或對自己。

人生是複雜的,一直都是苦樂交錯、多樣面向的。或許,人所犯下的罪行也是,不純然是惡、不純然是痛苦,或許,也不該永遠封存在懲罰的陰影中。

(全文完)

CFS 2012-06-27 11:00:11

感謝版主,又是一篇擲地有聲的好文章,可惜新竹沒有上映。感覺形式上有點像Peter Weiss 的 Marat/Sa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