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25 12:00:00牛頭犬

野性的呼喚





綠光劇團將於本週末三天(星期天為加演場)在台北城市舞台,演出由法國劇作家雅絲敏娜蕾扎編寫劇本的舞台劇「文明的野蠻人」。這齣戲英譯版原名為「屠殺之神」The God of Carnage,由知名英國劇作家克里斯多福漢普頓翻譯,2008年於倫敦西區演出,有著雷夫費恩斯及珍娜麥提爾的卡司號召,獲得次年的勞倫斯奧立佛獎最佳喜劇,2008年秋季在百老匯製作上演,更排出了傑夫丹尼爾、霍普戴維絲、詹姆斯甘多菲尼及瑪西亞蓋哈登等好萊塢明星的璀璨陣容,同樣在2009年的東尼獎大大風光,不僅拿下了年度最佳舞台(話)劇獎,四個演員都入圍了最佳演員獎,最後由瑪西亞蓋哈登獲獎。

法國劇作家雅絲敏娜蕾扎過去最知名的作品為「ART」,也曾得過1998年東尼獎最佳舞台(話)劇,2003年由果陀劇場搬至台灣上演,當年還排出了李立群、顧寶明和金士杰的鑽石級卡司。如果看過「ART」,再看這齣「文明的野蠻人」,大概就可以了解雅絲敏娜蕾扎的獨特創作風格,她喜歡在一些微不足道的意見歧異上(一幅抽象畫、一樁兒童打架事件),架構無法跨越的溝通藩籬,讓不同性格的人們,在辯證過程裡,因為想爭奪心理與關係上的優勢,以保護自我偏執的觀點,於是產生了情感的撕裂與激烈的齟齬。

去年在紐約百老匯看這齣劇時,剛好在它東尼獎得獎後,戲院滿得不得了,我只好買了星期三下午的場次(我已經是在東尼獎頒獎前買票,依然很擠,可選的位子很少),還因為前一天晚睡早起的緣故,開演前居然完全睡死,直到坐隔壁的一個好心太太叫醒了我,還對我說,這戲很精采,待會兒包我不會打瞌睡。而果然,雖然是單幕劇,也只有單一極簡的場景,雅絲敏娜蕾扎的劇本就是有辦法在滔滔不絕的對話中,不斷催化出新的戲劇張力與情節轉折來,時而讓人開懷暢笑、時而讓人拍案叫絕、時而讓人屏氣凝神、時而讓人低頭沉思...全世界大概就只有法國人有這種從對話中直現人性的能耐吧(台灣鄉土劇雖然也只有兩三個場景和聊個沒完的對話,但要在裡頭找真實的人性,恐怕要比在陳水扁他家裡找人格和尊嚴還難)!是的,我想到了侯麥...



有趣的是,印象中的侯麥作品總是叨叨絮絮、說個不停的,但在今年金馬影展的侯麥回顧專題裡,他最早期作品《獅子星座》Le Signe du Lion中,中間卻有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幾乎是像默片一樣地少言,簡直讓人不可思議。這部片描述的是一個獅子座的業餘音樂家,自以為繼承了阿姨龐大的遺產於是恣意妄為,發現一場空後,原本就靠朋友接濟的他,更發現自己走投無路,最後一步一步地淪落為遊民...影片中段開始,只見侯麥的鏡頭跟著這個獅子座男人,漫無目的地遊走在巴黎街頭,搭配著陰冷黯淡又有些刺耳的無調性音樂,慢慢地看著他那硬撐的尊嚴一點一點地剝蝕,最後成為角落中一塊殘破的街景。

雖然算是「六個道德故事」的前身,侯麥並沒有把這個作品,刻意強化成一齣苦口說教或激發思辯的道德劇,而是以自然主義的手法,觀看這個男子為了留住虛假的顏面卻終究變得更為狼狽的處境。有趣的是,當成為流浪漢的他,終於無法抗拒地拿起小提琴,在露天餐廳外的街頭,演奏起自己的音樂時(他自認是個不曾為了錢而表演的音樂家,那似乎是他尊嚴的底線),反而成為他生命中柳暗花明的轉機(遺產失而復得),但當他興奮失控地歡呼著,又一如前次獲知將繼承遺產時般,喊著要請所有人狂歡時,卻又點出了人性中那無法掙脫的荒謬本能衝動,以及其中的悲哀。侯麥的筆觸看似輕描淡寫,但卻犀利睿智,雖不下評斷,卻透視了本質核心,雖然風格與後來我們所熟悉的他很不一樣,但這樣的精巧與清澈的觀點,其實是貫串他整個創作生涯的。

回到「文明的野蠻人」,或許每個人的本性中,都藏有一種原始的、貪慾的、獸性的成份,多半都被一層層華美雕琢裝飾的禮教倫常給包覆起來,只有當那尖銳粗礫的挫敗感直刺內在的核心時,那野性的動物面貌才會被暴露出來。在雅絲敏娜蕾扎的筆下,我們就可以看到這種俐落老練的剝洋蔥功夫,只不過她剝的並不是故事的秘密與謊言,而是每個中產階級人物那優雅體面的偽裝,在此同時,她也呼喚著台下觀眾心底深處的野性,讓你在若無其事般的旁觀同時,內心也隱隱地感受到那股騷動...

講到這股內心中的野性呼喚,最近又更讓我清楚它的莫之能禦的威力,那是當廣州亞運冒出了韓裔裁判惡意的跆拳道栽贓爭議時,我氣得口不擇言到寫下了「希望韓國人絕子絕孫、滅文滅種」的蠢話,一寫完我整個人突然就醒了,想起了我高中的啟蒙老師要我們讀的一篇關於六月雪「天地不為一人而設」的文章(大意是說,老天為了竇娥的冤情下了六月雪,但所有鄉民並沒有罪啊,夏天落雪凍死了農作鬧起了饑荒,那些百姓何辜啊),是啊,幾個手段賤人格賤腦容量不如一隻蒼蠅的下三濫,干整體韓國人啥事啊,我可沒有因為台灣出了個無恥皮厚反智貪污心腸黑的前第一家庭,人格與水準就低了一等啊,我究竟是發什麼神經去詛咒人家啊!

我這才充份意識到我內在那隻兇暴無理的野獸,其實一直都在蠢蠢欲動,隨時都有可能撕破我看似理性謙和的外在包裝,失控地暴衝出來。於是,我才稍稍可以多理解一點,為什麼有人可以在上千民眾面前,拿著麥克風不在乎他人眼光或自身教養地飆出髒話,更稍稍可以設身處地去想像,為什麼有人可以在父親坐牢、母親體弱、官司纏身、選舉在即、老婆小孩在身旁的處境下,還難忍心癢地打電話召妓,因為他們擋不住內在那野性的、獸慾的呼喊,那聲音如此真實、如此響亮,以致於我們聽不見理性思考的枯燥叮嚀。



我也想到了最近看的另一部電影《惡人》,裡面一層又一層的悲劇性,來自於每個角色內在的孤寂與恐慌(從殺人的男主角、他遭詐欺的外婆、被害的女孩、她自責又憤怒的父親,到自私的富少和叛逃死板生活的女主角),那變成了一股股奮力反撲的野性力量,企圖掙開羞辱與無望的覆網,但卻往往反而讓他們陷入另一種難堪與痛苦當中。

和導演李相日共同擔任編劇的吉田修一,也是原著的作者,他小心地將這本精彩小說中較為奧妙曖昧的心理論述收了起來,讓一樁謀殺案輻射而出的相關人物,因無所不在的惡,相互架構出害與被害的悲劇循環。在導演巧妙地將情節交錯對照的過程,我們才慢慢發現,幾乎是每一個主要的角色,都被困在自我的迷障中,也都只有在為了反抗而近乎奮不顧身的悲壯行為中,才開始意識到面對自己的痛苦。

電影版的《惡人》已經是個簡化軟化後的故事,人性與心路的複雜與幽微其實都非常依賴演員的詮釋,而這些出色的日本演員(特別是可愛又陽光的妻夫木聰整個形象大轉彎的痛苦演出)似乎都深闇創作者的意圖,精細地在表演中帶出了心理上的扭曲掙扎,帶給了電影更多意在言外的深度。

又再回到「文明的野蠻人」,據說大導演羅曼波蘭斯基明年將執導的電影版,而且目前排出的卡司也亮得嚇死人,包括有茱蒂佛斯特、凱特溫絲蕾、克里斯多福華茲(《惡棍特工》坎城影帝、奧斯卡最佳男配角)及約翰萊利,非常值得期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