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觀看中島哲也的《告白》時，我聯想起兩個多月前在城市舞台欣賞的勒帕吉劇作「眾聲喧嘩」（看電影就看電影，幹嘛老是在聯想？）。

 

這齣長達八個多小時的舞台劇，以九個演員飾演的九個角色構成了九個段落，既巨大又瑣細，近乎天才霸氣地將各式各樣的聲音線索，全蒐羅於其中，又充滿匠心巧思地把這些處處靈光乍現的聲音趣味，收納到創作意念的核心中，而這個核心就是親情、血緣、身份。

家庭與親情幾乎是每一段故事的主軸，既像是牽絆，也是牽掛，人與人因為血緣關係與因緣際遇，而被緊緊地扣在一起，往上追溯著自己的起源，往下則想創造生命的延續。劇中人用種種的聲音（聲響、音樂、語言）呼喚著記憶，想要的，莫非是找尋「我是誰？」那個龐大問號的解答，並得以確認自己的存在。

《告白》

改編自女作家湊佳苗有趣但只有半本精采的同名小說，廣告界出身的編導中島哲也，一如他在華麗瘋狂的《下妻物語》和《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中，刻意灌注入冷峻犀利的存在意念，把這個探觸扭曲校園文化與易感青春心靈的非典型推理故事，拉大成一首眾聲喧嘩的生命（／存在）意念交響詩，不僅格局完全不同，悲劇的力道也因此不可思議地被放大。

中島哲也用誇張的灰冷色調，隔絕了人物之間內在連繫與交流的可能，原本在小說中各自成章節的角色「告白」，在第一個段落後，全被打散，互相穿插，彷彿是此起彼落地在爭奪著話語權，迫切想傾訴自己的孤獨、無助、憤怒與哀傷。中島巧妙地運用了畫外音獨特的主觀自溺特質，讓快速跳接、慢動作特寫的畫面，呈現宛如腦海中意識流動的狀態，並又在背景中加入了巴洛克音樂（巴哈、韓德爾）、電子音樂（Radiohead）和民謠，創造出空靈和縹緲的氛圍，搭配著風吹雲動影移的空鏡頭，讓人物被縮限得更加渺小孤立，呼喊出的聲音，也越顯得嘶啞絕望。




而親情的牽掛與牽絆，也同樣是整部作品的核心，在影片中，我們清楚地看見了三對母親與孩子之間，彼此的複雜情結，悔恨自責、盲目溺愛、冷淡缺席、渴望得到認同與肯定，因而建構出母或子，被迫殘缺的那一方，所產生的狂暴心理與失控行徑，一切為的，似乎只是想填補內在那個無盡的空洞，想回復那一點點存在的溫暖，證明活著還有意義。

做為局外人的女孩，不斷地問著：生命的價值為何？生命的意義為何？導演毫不避諱地正面面對告白者的情緒，直接讓我們看到，這些叨叨絮絮吐露著心聲的人物，身處煉獄中的憤恨苦痛，他們像是抓住了崖邊某條脆弱的枯藤：復仇、傷害、自虐．．．當做唯一的信念，奮力地不斷攀爬，直到摔落而粉身碎骨為止。

而這，或許就是在導演眼中，生命的意義與價值：

告訴我，我是誰？告訴我，活下去是為了什麼？

中島哲也將感傷恍惚的告白，扭轉為虛無顫抖的存在告解，甚至是痛苦的天問吶喊。而銀幕暗下後那淡然無謂的一句「開玩笑」，雖然只像是個小小的「啪唧」響，卻讓我聽到了所有人物（包括復仇成功的人）心肝碎裂的聲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