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的男人　（依照鄉民們的說法：文中有雷）

一個即將被男友拋棄的女配音員，砸了電話、燒了床鋪、做了一大壺摻了安眠藥的蕃茄冷湯，試圖要做最後的挽回．．．一個在咖啡廳裡等著情夫謀殺自己老公消息的女人，不知道情夫正被困在電梯裡，苦苦等候下，近乎絕望的她，只好在街道上老地方到處尋找他的蹤影．．．一個和丈夫前往那不勒斯處理遺產的女子，和丈夫間的怨懟與嫌隙越演越烈，於是各自走上不同的旅程（而當後來她與幾乎形同陌路的丈夫，一起在維蘇威火山的龐貝古城遺跡中，看到了相擁而死的屍骨時，更因觸景生情而感到痛徹心扉）．．．

《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Mujeres al Borde de un Ataque de Nervios、《死刑臺與電梯》Ascenseur Pour L'echafaud、《義大利之旅》Viaggio in Italia，這三部電影，裡面三個美麗的女人（卡門莫拉、年輕的時候還勉強可以算美的珍妮摩露、英格麗褒曼），為了不在身邊的那個男人而悲傷、恐懼、憤怒、歇斯底里．．．這些線索偶然地出現在阿莫多瓦最新的作品《破碎的擁抱》之中，似乎暗示了這回擅拍女人的阿莫多瓦，隱隱地將目光轉向了在他作品中常常缺席的那個男人：父親。

於是我們在影片中看到／聽到了三個關於父與子的故事：一開場，我們先從盲眼劇作家的口中，聽到了關於亞瑟米勒與他不願面對的唐氏症兒子的感傷故事．．．然後，一個名叫Ray X的男人出現了，開展出回憶裡一名富豪與他的同志兒子之間的關係，這個兒子為了討好父親，拿著V8幫忙監視父親年輕貌美的情婦，甚至還為了他，結了兩次痛苦的婚姻．．．最後，在一連串秘密解開之後，我們也才知道，盲眼的劇作家和那個一直在他身邊、與他相互扶持的男孩，竟也是一對父子．．．

奇妙的是，當亞瑟米勒被那唐氏症孩子緊緊擁抱時，根本不知道自己正是男孩的父親；盲眼的劇作家對於他寫作上一方面依賴一方面也栽培的男孩（甚至在男孩生病時不分晝夜地照顧他），也全然不知那是自己的骨肉；而富豪對兒子視如敝屣，只知利用，影片從頭到尾，兩人竟然從未出現在同一個鏡頭過。缺席的父親，孺慕的孩子，成為縈繞在電影中愛情與創作主軸上的一股沉重的哀傷。

這種對於父權的焦慮、對於親情缺憾的無止盡追尋，在阿莫多瓦的電影裡其實一直是有跡可尋的（《慾望法則》、《我的母親》、《壞教慾》），只是並沒有刻意被強化出來。而當這樣的情緒，被轉移到影片的大主題：「創作」時，則又展現出另一種解讀的趣味：創作者的缺席。

《破碎的擁抱》中有兩部片中片，一部是由片中的導演馬泰歐所拍攝的《女孩與手提箱》（由阿莫多瓦翻拍自己代表作《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另一部則是《女孩與手提箱》拍攝過程的側拍紀錄片，是富豪的兒子Ray X為父親監視情婦所拍攝的。導演馬泰歐當年拍完片後便消失無蹤，最後沒能親自完成剪接，最後的成品其實是他人惡意代勞的成果；而當Ray X所拍攝的紀錄片，在螢幕上被放映出來的時候，Ray X卻從來不曾出現在現場，影片內容的詮釋與轉述全是依賴他人（讀唇語者以及狄亞哥）。創作者（作品的父親）的缺席，形成了另一種失落的、虛無的存在困惑，以及一種尋求重整自我定義的渴望（導演重剪自己的影片挽回作品的價值、RayX則用他的紀錄影像證明自己的清白）。

從他所執迷瘋狂的，到他所缺憾追尋的，上回在《玩美女人》回到故鄉、找回老搭擋的阿莫多瓦，在這部片中展現出了變本加厲的感傷，讓我這種因為看了片中片《女孩與手提箱》而超級懷念他那天馬行空、呲牙咧嘴風格的影迷，在第一次觀看的時候，確實感到難以言喻的惆悵與空虛。

當我意外地在戲院裡第二度看這部影片時，卻才終於能夠拋開過度強烈的預期心理，而真正平心靜氣下來。奇妙的是，當我再度看到影片的最後一幕，那盲眼的導演和他的兒子，一起坐在電腦前，重新剪接起那部當年惡評如潮的影片，說著『就算瞎了，也要繼續完成電影』時，我竟然感動到微微暈眩顫抖的程度，連自己也感到大吃一驚。

我突然回想起，對我來說，影片中最溫柔也最朦朧的段落（像是淚眼凝視般），是剛從療養中心出院的盲眼劇作家，想要下車重訪他和死去愛人曾經繾綣的那片海灘時。在冷風中，吵著要留下來陪他的男孩，被母親拉著，去牽扶了劇作家的手（其實那正是他的父親）。就在兩人的手指接觸的那一剎那，我似乎看到了一種莫名的哀傷、聽到一聲闇啞的嘶喊、目睹一個彷彿永遠填不滿的情感空缺。

或許，那正是導演不斷地在創作中，一直試圖去彌補弭平的內在傷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