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從【莎樂美】說起吧！

奪兄王位、與嫂亂倫的希律王一直覬覦著姪女莎樂美的花樣青春與無瑕容貌，不惜代價要欣賞她的妖豔舞姿。而受盡嬌寵的莎樂美卻迷戀上了被囚在水牢裡的俊美先知：施洗約翰，百般誘惑卻得不到他的一吻，還遭斥責羞辱，在惱怒與性挫敗中煎熬的她，決定要以一支極其狐媚淫慾的舞蹈，換取施洗約翰的頭顱與吻。於是，她脫下了鞋，赤著腳，站在血泊中，搖動起腰肢，跳起了「七重紗之舞」．．．

慾望與死亡，造就了藝術。

蔡明亮導演的第十部電影《臉》，描述一個台灣導演在法國拍攝《莎樂美》電影版的過程中，一連串困惑挫敗的經歷。在這部作品裡，更加斷裂的敘事語言、更加突兀的情境景象、更加冷僻的幽默，對蔡導演的影迷來說，無疑是一次更為艱澀的考驗。

但是，如果將這部作品當做蔡明亮導演的《日以作夜》或《八又二分之一》來看，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臉》是一部關於拍電影的電影，但它所企圖表現的創作歷程，是更加內在而且私密的。也因此，故事的情節常常就像是順著導演的思緒、聯想與回憶，快速地跳動在真實、電影、夢境與想像中，在某些時刻，它們也悄悄地混淆在一塊兒了。這種宛如意識流的情境跳動，也是這部片最有趣迷人的地方，有時候，景與景之間，是故事的延續，有時卻是情緒的對照，有時也是詭奇的聯想，甚至是恍惚的錯覺．．．外在的世界轉眼間就變了，剛剛還在眼前的人，下一幕就消失了，不在景框裡的人，其實卻一直存在著．．．

於是，你會發現，死亡的意象與那些已逝的幽魂，事實上不斷在銀幕上與銀幕外陰森地來回飄動著，縈迴不去。那可以是具象的，像是母親的亡魂，或是死去的小鳥滴滴（所有偉大的導演都是滴滴），或是失蹤的鹿吉祖（後來改以一顆鹿頭標本做為替代），也可以是抽象的，如墓園、屠宰場、儀式、冬季、沒有主人的宴席，更可以是隨著時間而緩緩流逝的記憶，譬如芬妮亞當所凝視的楚浮特寫（佛杭蘇瓦，你也在這兒！）、隨著快速翻動而看見安端在海邊奔跑的《四百擊》劇照、老得像蟾蜍的珍妮摩露（抱歉！私人恩怨）在畫面之外唱起《夏日之戀》插曲（這是個陷阱）．．．

蔡明亮彷彿向世人召告著，這些死去的、褪色的、衰敗的、消逝的一切，正是他創作的源頭，造就了他的藝術世界。

葬禮之後，導演（電影裡的導演：康）捧著他自己烹煮的母親拿手菜：獅子頭，回到了巴黎（台北／巴黎宛若一念之隔，康手中還拿著香呢），卻發現施洗約翰的臉被燙傷了（應該是呼應在黑暗中點燃打火機端詳自己愛人的蕾蒂莎），只好親自上陣成為「七重紗之舞」的主角，承受那致命之吻（身為同志的康，面對著誘人的裸舞與激情的吻卻只能痛苦地撇著頭，了無生氣）。而因為女演員罷演希羅底（希律王之妻）而親自下海的製片人芬妮亞當，穿起了戲服，卻發現了飾演希律王的安端（片中唯一不用自己真實名字的演員尚皮耶李奧），因為無法承受愛上她（他的導師與扮演角色的本尊楚浮的遺孀）的心理壓力而逃走了。銀幕外的人，被迫走進了銀幕裡，卻反而必須碰觸到真實中難堪的處境．．．

當再度化名為安端的尚皮耶李奧，從羅浮宮裡達文西『施洗約翰』圖下方的牆角鑽出時，我們才發現，原來那個創作的世界，正在這幅畫的背面啊！

而這部電影，講的不正是一幅畫／一部電影背面，那蜿蜒曲折、充滿著亡魂陰影、不斷涉入又抽出的詭奇創作歷程。

也因此，那張臉，以及那抹微笑，是那麼地曖眛又耐人尋味！

《臉》是一部非常另類的夫子自道作品，或許可以視為蔡明亮導演的《日以作夜》或《八又二分之一》，但就內心自剖的層面來說，它可能又更為私密也更為坦誠（甚至有些嚇人），也因此，呈現出來的結果，是那麼地艱澀且隱晦（觀眾如何能夠了解創作者細密的心路歷程），而他近期作品中投注於人與人之間的那股豐沛的感性，也因此變得稀薄，這恐怕會讓很多影迷望之卻步。但是，這似乎也是一個偉大的創作者必須走過的路、必須刻意去涉足的險水。

所以，影片的最後，蔡明亮導演果然也走進了銀幕中，水池旁，他與扮演著他的康，意外發現了那頭失蹤的鹿吉祖（真實？幻覺？）。呼喊著牠的名字，拿食物引誘牠，吉祖漸漸靠了過來，但不一會兒，卻又踏出畫框之外了！

或許，這正反映出蔡明亮導演的創作心境：藉由呼喚著那逝者的魂魄（母親－屬於生活的記憶、楚浮－屬於藝術的啟蒙），來灌注予他動力、慾望與靈感。只是有時，他們可能會帶來狂洩不止的心靈滋潤，讓他徹底濕透，有時，他們或許也會消失得遠遠地，無聲無息、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