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來年前，柯恩兄弟拍出了他們第一部入圍奧斯卡最佳影片的作品《冰血暴》Fargo，完美地結合了他們詭奇荒謬、神經兮兮的影像、情節與人物，以及他們骨子裡十足老派傳統的中西部精神，構成了這部既怵目驚心、幽默搞笑又溫暖窩心的犯罪電影，這也是我心目中最佳的柯恩兄弟作品。然而十來年後，他們竟然又以《險路勿近》，另一部血腥恐怖又有點短路好笑的犯罪電影，更新了我的印象。

即使放在柯恩兄弟充滿光怪陸離景象的作品集之中，他們的這第十二部自編自導自剪（化名為羅迪克詹恩斯）電影《險路勿近》，仍然是極為奇特而且難以想像的。而更有趣的是，這樣一部充滿柯恩兄弟風格又冷酷大膽的作品，居然還是忠實地改編自戈馬克麥卡錫的小說。

讀過戈馬克麥卡錫的小說【非老者的國度】No Country for Old Men（摘取自葉慈的詩作「航向拜占庭」），一定會訝異於向來很有主見、個性的柯恩兄弟，竟然是如此規矩謹慎地將這本小說影像化，許多對話、獨白，還有敘事過程的場景及觀點變換，都是原原本本地將小說的內容直接切割擺上銀幕，怪異的是，這不但沒有讓柯恩兄弟在電影中失去自我，反而在原作與改編者的靈魂交流中，讓柯恩兄弟過去作品中暗湧的某種情緒、某種意念，被激發而爆衝出來。

《險路勿近》既不是一部西部片，也不是完全是犯罪電影或黑色電影，你很難用單獨一種類型去定義它，然而它卻吸納了這些類型的某些精神，而使它變得豐富也更複雜。其中最不可或缺的首要功臣當然是柯恩兄弟的老朋友羅傑狄金斯，在這部電影裡，他同時展現了西部電影中的孤絕蒼茫以及黑色電影裡的濃烈光影，彷彿一者為外，一者為內地構築了整部電影的意念與氛圍。

外在的冷冽張狂與血腥，對襯於美國中西部美墨邊界沙漠景色的荒涼空洞，就宛如《冰血暴》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般，生命顯得無助渺小，更讓影片展現出一股彷彿無所不在的肅殺氣氛。哈維耶巴登所飾演的冷血殺手，正是一個有些類似西部電影的反英雄形象，孑然一身、獨來獨往、不急不徐，幾乎是如入無人之境地前去剷除眼前的障礙，冷酷的程度叫人心驚膽寒。而柯恩兄弟又特別以三個或大或小的段落（雖然也是改編自原著），去描述這個惡魔般的鐵漢，受傷後冷靜處理自己傷勢的情況。這樣的處理手法，似乎讓這個超乎常理的怪物，呈現出了「常人」的質地，卻也更透露出了其心理的病態陰森。

而內在的焦慮疏離與虛無，則源自於黑色電影類型元素的呈現，這也是柯恩兄弟最擅長之處，在壓縮隔離的空間中凝聚迫人的張力，在懸疑緊繃的步調中，拉出一種宿命的、無奈的、淡漠的感傷。而除了影片主軸那慘烈駭人的追殺外，黑色電影的內在氣氛，也展現在湯米李瓊斯所飾演的警長身上。

這個角色和《冰血暴》中的女警法蘭西絲麥朵曼似乎有著相似的功效：以一種怡然自得、溫柔守舊的人生態度，對照故事主軸中的貪婪、功利與殘忍。只不過湯米李瓊斯的角色，更彷彿顯得有些盛年不再、時不我予。湯米李瓊斯的表演，幾乎就是這部片成功的關鍵（也同樣是波灣戰爭創傷電影《震撼效應》In the Valley of Elah最可觀之處），不僅是他的形象、他的姿態、他的步調，完美地和西部曠野小鎮的背景融為一體，更是他的語調、口氣和神情，讓柯恩兄弟直接從小說裡移植過來的長篇「獨白／對白」（麥卡錫小說中穿插許多以警長為第一人稱的自述篇章），充滿了韻味，一種追憶逝去往日時光的的傷懷，一種來自古老世界的哲理，一種對現實感到迷惘、對存在感到乏力的虛無。

這樣的主題，這樣喃喃的自白，讓我想到了2001年柯恩兄弟刻意向黑色電影致敬的作品《不在場的人》The Man Who Wasn’t There ，只是當時，他們的焦慮，藏在作品底層某種存在主義式的思辯，還沒有這麼激烈兇猛。

而影片中，柯恩兄弟還刻意地讓三個主要的男性角色，從頭到尾彼此之間似乎都只曾聞其聲、見其影，從未正面相對，彷彿存在於各自相互平行的心理空間之中，更強化了影片某種虛無的、迷惑的、惡夢般的特質。

不過這部片也不完全是這麼冷硬難解的，柯恩兄弟依然保有他們那股怪異短路的幽默感，除了哈維耶巴登好笑到讓人掉下巴的娃娃頭造型，還有影片中那些看似脫軌、好像與劇情太不相搭的對白與閒聊（許多甚至是忠實地從原著中剪裁下來的），既飽含了在地的鄉土氣味，也彰顯了柯恩兄弟的作者印記，正是這些看似無厘頭的荒謬搞笑對白，在緊繃高張的戲劇化中，帶入了生活的質地觸感，在生死存亡的交口，呈現了存在的卑微脆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