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21 22:10:59牛頭犬

唱不完整的歌:《瘋狂理髮師》Sweeney Todd

提姆波頓新片《瘋狂理髮師》的原音樂舞台劇版本,是一齣音樂家「史蒂芬桑罕的作品」。

我們通常不會稱呼這齣經典的音樂劇,是它首演舞台導演「哈洛普林斯的作品」,或是稱它為劇作家「休惠勒的作品」,因為許多時候,詞曲作家對一齣音樂劇的意義,重要性與關鍵性遠遠超過其他一起創作的導演、編劇、編舞等劇場藝術者。

而絕大部分由史蒂芬桑罕寫詞譜曲的音樂劇,都是「史蒂芬桑罕的作品」。

大學時代,還自認為是文藝青年的我,曾經有一度非常著迷於「史蒂芬桑罕的作品」,像是改編自羅馬喜劇作家普羅托斯劇本的「春光滿古城」A Funny Thing Happened on the Way to the Forum (96年納森連恩以重演版拿下東尼獎)、改編自柏格曼《夏夜的微笑》的「小夜曲」A Little Night Music(經典名曲Send in the clown)、重現富麗秀興衰的「癡人大秀」Follies(2001年重演版的華麗氣勢轟動一時)、倒著說故事的「那些曾有過的歡樂歲月」Merrily We Roll Along、用秀拉一幅點描法名畫來想像故事的「星期天與喬治在公園」Sunday in the Park with George,以及解構童話故事的「拜訪森林」Into the Woods等,在那段時間裡,都曾經讓我躺在床上、聽著歌曲、翻著歌詞而忍不住驚呼連連。

不僅只是這位美國現代音樂劇宗師對於題材選擇的大膽創新,對於傳統音樂劇敘事模式的反叛顛覆,讓我著迷,更是他詞曲創作的傲人才華,讓我神魂顛倒、五體投地。當然這些年來,隨著自己變老,心境上對於傳統的、老派的、通俗的音樂劇,似乎又回過頭去,有了較多的共鳴,但每每聽到桑罕的經典名曲,還是會有莫名的悸動(我還曾經蒐集各種演唱版本的桑罕名曲:『being alive』『send in the clown』『children will listen』『sunday』...還有《瘋狂理髮師》的Pretty Women 和 Not While I’m Around)。

史蒂芬桑罕是寫詞出身的,他曾是百老匯天王作詞家奧斯卡漢默斯坦二世的學生,在老師過世後,還曾幫老師的長期搭檔理查羅傑斯作曲的「我聽見了華爾滋」Do I Hear a Waltz填詞。另外,桑罕也曾為兩齣轟動多年的百老匯名劇寫詞,一齣是由栽培他的大師伯恩斯坦作曲的「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另一齣則是因為劇場界難搞女王艾瑟默曼因為看不起他名氣小而要求改由名家朱爾史坦譜曲的「玫瑰舞后」Gypsy(93年曾改編為收視率驚人的電視電影《星夢不了情》而成為這一波歌舞片復興熱的濫觴),在這兩齣不朽名作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大量堆疊詞句、玩弄排比所營造岀的誇張戲劇張力(「西城故事」的America及「玫瑰舞后」的Rose’s turn),或是利用語言的雙關以及曖昧所達到獨特的重現效果(「西城故事」的Tonight及「玫瑰舞后」的May we entertain you),而驚嘆於他把玩文字的高明技倆與得心應手。

而他自己寫詞譜曲的作品,雖然在商業性上遠不及西城與玫瑰的討好,但在這些標榜概念、捨棄傳統戲劇結構、重視意念傳達的音樂劇中,卻更能看到桑罕在詞曲創作上位置的突顯。桑罕創作的歌曲,並不那麼朗朗上口,甚至初次聽時也不覺得悅耳,有時彷彿介於唸白與歌唱之間,像是歌劇裡討人厭的宣敘調,即使是較有旋律性的,也通常不怎麼熱鬧活潑,反而帶點陰沉詭異,沒有流行曲的架式,也少有讓人點頭擊拍的煽動力。

但怪異的是,這些曲子擺在那些戲裡,就偏偏有著某種鑽心透骨的感染力,與劇情或角色形成微妙的呼應,而當那些曲調在劇目後段重現時,那股掀起高潮、帶動轉折、呈現對比意趣的力道,更往往大得嚇人。而或者,當幾個角色各自吟唱起自己的主題曲目,彼此盤繞,然後漸漸融合而成為一組萬流朝宗的多重唱歌曲時,那種不可思議的唱和、對仗,以及它所激發岀的神奇氣勢與戲劇魔力,會讓人覺得,除了這些歌曲,是不可能有別的方式,可以把這樣的故事說得更好。

這或許也就是為什麼在觀賞電影版《瘋狂理髮師》的過程中,我不時會感到有點空虛、有點惆悵、有點不滿足的原因。當然,我並不是說提姆波頓把這齣東尼獎名劇給拍糟了,事實上,他的影像改編做得犀利飽滿極了,鏡頭下陰冷肅殺的倫敦街頭,其中暗埋的腐臭病態,間或爆發岀恐怖刺眼的震撼效果,或是鮮豔華麗到滿溢的狂想情境,簡直就是提姆波頓多年來創作風格的總集錦。而男女主角間怪異到有點噁心的情感關係,還有片末那漩渦般一路將所有人捲入黑暗死亡深谷的莎翁悲劇式收尾,提姆波頓也都精采地抓住了那股酸楚荒涼的氣氛,凝聚岀故事的題旨。

殘酷的是,強尼戴普以及這票好得不能再好的英國演員們,在角色的需求與情境的融合上,實在都無可挑剔,但畢竟,他們也多半不是在音樂劇舞台上經歷過大風大浪的練家子,對於桑罕歌曲中那種需要悠游於唸白與歌唱之間、在低調的音符中轉折岀濃烈情緒與戲劇性的功夫,其實都力有未逮,特別是強尼戴普和海倫娜寶漢卡特兩人有點乾澀而虛浮的歌唱技巧與嗓音,更讓原本可以唱出比噴血屠殺更具高潮效果的經典曲目(a little priest、by the sea...),變成有氣沒力的插曲配樂。而必須從詞曲間吸納豐富層次感的人物,也因此淪為稍嫌卡通化的扁平角色。

在台灣唯一可以稍稍體驗音樂劇版《瘋狂理髮師》的方式,除了不很容易買的原卡司原聲帶外,還有2001年舊金山演唱會版實況的「理髮師陶德」DVD,曾以韋伯「日落大道」管家一角獲得東尼獎最佳男配角的喬治赫恩,以及2005年百老匯重演版女主角:音樂劇女王蓓蒂露龐,現場演唱男女主角的曲目。在這裡可以看到,舞台演員們掌握聲音與肢體的靈活與細膩,還有那種壓倒全場的舞台魅力與歌聲氣勢,是絕對不可能光靠密集練唱個把月就能做得到的。也或許正因為強尼戴普與海倫那寶漢卡特在歌聲表情上的限制,無法同時在絕望、憤恨與無奈中,同時表現出邪門搞笑的嗜血享樂調調,使得原劇中那種非常黑又陰的喜劇效果,在電影版中幾乎被刷洗得快嗅不出味道來(雖然提姆波頓其實是個很有黑色幽默感的導演)。

更讓人惆悵的是,不只是喜感被抽去,為了電影長度與緊湊步調的要求,《瘋狂理髮師》中,幾首曲目被刪除了(看來像是不得不然,但首尾呼應、貫串全場的『理髮師陶德之歌』被刪除,某些程度上破壞了整齣戲的希臘悲劇式力道),歌曲也被精簡化,先前我所說,桑罕音樂中最能逼出戲劇火力與衝擊的重現reprise及重唱duet or quartet,不是被刪,就是縮水了,我所渴望的那種從頭到腳都被震動到汗毛直立的激動,自然也付之闕如。

雖然《瘋狂理髮師》,是一部絕對不算差、甚至處處可見巧思驚奇的歌舞片,而海倫娜寶漢卡特的角色與演出,都堪稱是自從《慾望之翼》The Wings of the Dove以來的最佳,但它對我來說,卻只能算是一部導演「提姆波頓的水準之作」,而不是一齣絕佳的「史蒂芬桑罕作品」。

P.S.
台灣市面上可以找到影像化的「史蒂芬桑罕作品」,包括「拜訪森林」、「星期天與喬治在公園」(發行商誤植中譯名為「畫宮璇舫」)及「皆大歡喜」Putting it together的全本舞台版錄影。另外「理髮師陶德」與「癡人大秀」可以找到演唱會版本的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