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個擁有高度自覺的通俗劇大師，西班牙導演派卓阿莫多瓦向來不忌諱讓他電影中的演員們，對著鏡頭淅瀝嘩啦地灑淚痛哭，然而他卻在2006年最新的作品當中，讓已經在阿莫多瓦電影裡十七年不見的卡門莫拉，兩度躲在暗影裡，無聲地落淚。

第一次是當飾演她女兒的潘尼洛普克魯茲，唱起了童年時母親教她的歌謠時。

「歸來吧，帶著妳憔悴的容顏，時間的風霜，已染白了我的雙鬢。感受吧，生命就如一縷輕風，二十年的歲月過去恍若無物，那灼熱的眼神，在陰影中飄忽，找尋著妳，呼喚著妳．．．」對比著光艷鮮活色調下情感豐沛的潘妮洛普，躲在遠方不敢露面的母親（卡門莫拉），只能藏身於陰影中，暗自感傷拭淚。

陶醉在音樂裡，細細地品讀著歌詞，在此時，我才突然意識到，這首動人的歌曲，這最美麗的時刻，甚至是這整部電影（和歌曲同名，叫做《歸來》Volver），正是阿莫多瓦寫給他最初的謬斯女神：卡門莫拉，一封暗藏著私密告白的信箋。

在阿莫多瓦創作生涯的第一次高峰：1988年《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成為當時西班牙影史最賣座電影，獲得最佳影片、導演及女主角等多項哥雅獎，並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後，阿莫多瓦與卡門莫拉這對一導一演的完美搭檔，據說因為一場不快的爭執，而從此分道揚鑣。之後的這十七年間，阿莫多瓦經歷了九○年代有些難堪的創作低潮，終於蛻變成為影壇頂尖的大師級創作者，而卡門莫拉則仍然在歐洲影壇演出不輟，並且又拿下了兩次哥雅獎影后。

然而，在阿莫多瓦的電影裡，無論是妓女、女演員、變性人、母親、蕩婦、修女．．．這各色不同的人物中，雖然已經不見卡門莫拉的身影，但我們卻仍能不時嗅出，那些角色內在某種特屬於卡門的氣味，甚至會讓人竊想，如果是卡門來演，會是什麼樣的景況。而即便是嘗試了許許多多嚴肅深刻的角色，並且受到廣泛好評，卡門莫拉卻怎麼也洗不去影迷們心目中，那獨一無二的「阿莫多瓦女人」印象。

阿莫多瓦鏡頭下的女人，那股兼容著粗野、做作、強悍、溫柔、歇斯底里與熱情感性的誇張特質，那有稜有角的獨特形象，雖說是脫胎自美國家庭通俗劇電影（道格拉斯塞克，與卓越的模仿者法斯賓達）及電視肥皂劇，但能從其中演化出獨樹一幟、教人過目難忘的氣質風韻，除了因為有阿莫多瓦驚人的狂想與細膩的觀察，化作人物豐厚的血肉之外，更是卡門莫拉將她的個人特質與敏感度，賦予角色細緻迷人的內在靈魂。

看看阿莫多瓦怎麼描述他與卡門莫拉這次闊別十七年的再次合作吧！

「又再一次，我感受到與卡門之間那種神奇的聯繫，這種美妙的感覺，就像是面對著一把能夠在我手中完美地演奏出曲調的樂器。從《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到《玩美女人》的獨白，我興奮地發現卡門做為一個女演員，竟沒有絲毫的改變。她彷彿已經知悉一切，所以便沒有什麼需要去學習。而能保持著那股火花長達二十年，更是個多麼艱難的、令人激賞的成就，我所合作過的演員中，鮮少有人能做得到如此。」

與卡門莫拉的重逢，或許帶回了阿莫多瓦許多屬於往日的回憶與創作動機。於是，在這部新片中，阿莫多瓦回到了他的故鄉：拉曼札省，一個盛產東風與精神病患的鄉間，講述一個關於母親與寡婦的故事。在其中，他也隱隱約約地喚回了他早期作品中，某些張狂大膽、驚世駭俗的鬧劇瘋狂趣味（特別是關於謀殺、死亡與鬼魂），而在角色身上，我們更可以看到，潘妮洛普克魯茲的角色，其實混雜著許多《我造了什麼孽》中卡門莫拉那個藍領母親角色的氣味（當然在外型與氣質上，潘尼洛普或許比較接近《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的卡門），甚至連謀殺都同樣選在廚房裡。

而在這部影片中，阿莫多瓦還更專注地去探觸母親與女兒間的關係。有趣的是，擅拍女人的阿莫多瓦，除了《高跟鞋》之外，其實很少著眼於母女間的關係（母子關係倒是常見），而當阿莫多瓦處理母女關係時，也通常是帶著些緊繃對立的氣氛。無論是在《高跟鞋》中，母親瑪麗莎帕哈迪絲與女兒維多莉亞阿布麗（這兩個女演員都是在卡門莫拉後較常出現在阿莫多瓦電影裡的女演員）之間，帶著陽具羨慕情結的妒恨，以及親情的佔有慾望，或是在《窗邊上的玫瑰》裡，瑪麗莎帕哈迪絲的母親與姊姊間，以脣槍舌劍與彼此咒罵為樂（或表達感情）的爆笑段落，幾乎看不到太多柔情的成分。

但在這部新片裡，我們卻看到了一種對親情的渴望與依賴，極其溫存地呈現在銀幕上，甚至連處理掉自己的男人，都不再是因為愛情與性慾的挫敗與憤怒，而是因為母親對女兒的保護與愧疚。我們看到奧古斯汀娜望著失蹤母親照片時的眷戀眼神，看到索蕾夜裡難眠，竟窩到母親鬼魂身邊安睡時的滿足表情，看到蕾木塔與母親重逢時的淚眼相對，與和解後的親呢依偎，還有在影片最後那怪異祥和的Happy Ending裡，卡門莫拉的角色，給予了沒有血緣關係的鄰居，溫暖的照料陪伴，也彷彿替代了母愛的撫慰．．．

我認為，不僅僅是年紀大了的阿莫多瓦，這幾年來不段往溫情路線偏移的傾向，帶給了他電影裡的女性同盟，更多親情上的滋潤。或許，帶著滄桑白髮與皺紋，又回到他電影裡的卡門莫拉，更勾起了他的記憶、鄉愁，以及對母親的思念。

歸來吧！屬於舊日時光的鬼魂．．．

卡門莫拉第二次在暗影中低調地落淚，出現在影片的最後。夜裡，潘妮洛普飾演的女兒，似乎有些兒唐突地出現在門前，低聲呼喊著母親。卡門莫拉悄悄地開了門，讓女兒使勁地擁抱住她，在耳邊輕聲細語地告訴她：我好想念妳，我有好多的話想要告訴妳，妳知道，沒有妳的這些年來，日子有多麼難熬．．．

我幾乎可以想見，當阿莫多瓦在劇本中寫下這幾句話時，情緒上是多麼地澎湃與激動，而當卡門莫拉聽見這熱切的傾訴時，心中又有多麼大的震盪與刺痛。她流下的淚水，會是多麼的真實。

阿莫多瓦用低角度的鏡頭，目送著卡門莫拉的背影離去，我們看到了陰影裡，她頻頻拭淚的姿態（鬼魂是不會流淚的），直到只剩下空蕩蕩的穿堂。阿莫多瓦依依難捨的眼神卻仍然留連不去，幽幽緩緩地淡出．．．

《玩美女人》保持著阿莫多瓦一貫俗艷瑰麗的影像風格，以及一般通俗劇難以契及的細緻迷人與真實觸感（像是潘妮洛普與卡門莫拉重逢後，奪門而出又匆匆回頭的段落，還有潘妮洛普一路向鄰居朋友借食物來辦桌的經過），而更因為多了一層創作者與表演者間的深厚淵源與默契，使得戲裡戲外的互動交溶，帶給了我一種超越以往阿莫多瓦電影所能激發的心靈悸動。除此之外，女主角潘妮洛普克魯茲在片中簡直脫胎換骨的演出，「驚艷」都還不足以形容我的感受。

雖然我不很挑剔台灣片商的片名翻譯，不過我真的很想掐住這位片商的脖子，問清楚究竟他媽的玩美女人和這部片有什麼屁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