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11 14:11:44牛頭犬

《珈琲時光》

《珈琲時光》

我感到挺好奇的,當日本松竹映畫的決策者,看到了這部由台灣導演侯孝賢執導、紀念大師小津安二郎百歲冥誕的作品《珈琲時光》時,究竟作何感想?是失望?還是驚喜?或許我不該胡亂猜測,不過我大概可以料想得到,這部作品應該與這些老闆們的期待,有著很大的落差...

對我而言,我所期待看到的《珈琲時光》,會是一部宛如小津安二郎再世所拍出來的作品,雖然有二十一世紀的現代時空背景,卻有著小津鬼上身般的獨特影像氣味,還有他那股溫厚、幽默又飄忽著感傷的調性。然而,如果抱著這樣的心情去看這部電影,恐怕會不可自抑地睡掉大半部電影,然後再氣憤地對著銀幕吐口水。《珈琲時光》並不「像」一部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甚至,連在形式上、風格上模仿的企圖,都顯得有點漫不經心。

一開始我們就看到一段招牌的長拍鏡頭,女主角一青窈講著電話、曬著衣服,在畫面中晃來晃去,鏡頭雖然偶爾偷偷地動上一動,但鏡頭中的人還是自由地進出畫框裡外,有時候,我們甚至盯著空鏡頭,聽著銀幕外的一青窈與別人對談著。然後淡出...

而接下來我們更可以發現,一青窈不僅會跑到鏡頭外去和人交談,許多時候,她甚至是背對著鏡頭說話、動作,連淺野忠信也常是晃著一顆後腦勺演給觀眾看。

雖然本片的攝影指導李屏賓很刻意地去揣摩小津御用攝影師厚田雄春趴在榻榻米上拍出的低角度鏡頭,而侯孝賢導演擅長的長鏡頭與長拍也早被認為與小津的風格「神似」,但《珈琲時光》卻越看越沒有小津的氣味。

小津的電影是穩定、安靜、生活化的通俗劇,他喜歡用簡單的「切」(佐以空鏡頭的間隔)取代引導觀眾進出劇情的「淡」,他喜歡演員面對著鏡頭說話,他喜歡結構嚴謹、高度安定的畫面,他的情節雖然瑣細、他的鏡頭固然靜謐,但他對於角色、對於故事,卻一點兒也不疏離,他的感情雖然含蓄細膩,卻也是暗潮洶湧的。

回過頭來看《珈琲時光》,侯孝賢導演不僅大量使用「淡出」的手法,並讓演員隨性地在景框內移動,甚至背對著鏡頭、走出鏡頭外對話,他還更進一步,剝奪去了故事中大部分繁瑣細節的戲劇成分,使得這部電影,大半的時間都呈現出癡呆狀,淡淡地凝視空望著劇中人物的生活片段,似乎一點而也不想要在情節裡涉入任何情緒與情感。簡直是疏離到近乎漠然的程度。

乍嚐之下,就像是一杯冷掉走味的咖啡。

侯孝賢導演讓一個看似傳統通俗劇的小津式故事,在不斷淡化抽離的過程中,變成了一部典型現代的侯孝賢電影。

所以,我決定拋開我所渴望的小津印象,開始在電影裡搜尋侯孝賢留下的痕跡。

然後,我看到了一個離開台灣的日本女子,帶著身孕,脫離了男友與他家人、事業的束縛,回到她所熟悉的世界裡,過著隻身一人的生活。在那個世界裡,還有個男子,彷彿也只活在自己的空間裡,隻身一人。兩人間看似淡如水、毫無火花的關係中,其實卻充滿了靈犀相通的感應,女子夢見了童話中溶化的冰雪嬰兒,男子則畫出了電車軌所圍繞著、宛如胎盤中的胎兒;女子專注於一名已故旅日台灣音樂家江文也的生平,不停聆聽著他的音樂、追尋著他往日的足跡,男子則著迷於舊書籍、舊唱片,著迷於老電車與相關的一切,他甚至拿著收音器材,遊蕩在各個電車站,想留住每個已逝時刻的點點滴滴。想像、聲音、舊時光,刻畫出了這兩個活在現代的獨立空間中,卻試圖去碰觸泛黃歲月的年輕男女面貌。

於是,我發現了,把所剩不多的劇情抽掉後,遺留下來的那些看似毫無意義的片段,才真正能顯現出導演對於大師小津安二郎的「致敬意味」。那幾乎沒有任何交談的掃墓,那拘謹又體貼的咖啡外賣服務,那吃完外賣壽司將木盒送回店家的動作,那向鄰居借醬油借清酒的習慣,那電車站外熙來攘往的場景,那老咖啡廳的氣氛,那公車站服務台裡養的寵物,那一提到女兒懷孕就立刻沉默不語的父親,在廚房忙裡忙外的母親,加上許許多多散落在影片裡安安靜靜的空鏡頭,侯孝賢似乎努力地想在現代的日本社會裡,抓住舊時代所殘留下的遺跡,雖然它是帶點想像的,也許它是帶有些距離的,可能它也是沒有生命的,但卻或許正是導演所汲汲於找尋、渴望去碰觸的小津印象。

似乎就像是一青窈循著江文也的步履,想找尋他音樂的源頭,侯孝賢的《珈琲時光》彷彿是導演透過了這樣一次拍片的機會,從台灣到日本,用影像找尋小津世界裡那安靜又溫厚、掙扎但壓抑的生活細節,並以最接近生活的步調去浸淫其中。所以,正如同在溫德斯的《尋找小津》中,雖然大半的內容都與小津無關,卻其實他的身影無所不在,《珈琲時光》當然也不是一部「類」小津電影,而是一部百分之九十九純的侯孝賢電影,只是侯孝賢這次想喚回的舊時光,是屬於小津安二郎的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