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1-29 23:12:02雲朵兒

初二.頭七



去年的春節,我和妹妹賣冰的時候也穿得很漂亮,妹妹穿著長靴和迷你裙挫冰的英姿…讓很多客人印象深刻 ^^”

過年要穿新衣戴新帽,可是今年買了好多衣服,都沒辦法穿到,喪家忌紅,不能化粧、不能打扮…光是每天找黑色、白色的衣服就夠頭痛了。阿嬤的頭七在初二,剛好是回娘家的日子,阿姨說這種巧合,是阿嬤自己安排的…讓所有的女兒都在這天能回家、也在每年回娘家的日子都能想起她。

六、七點的時候還有不少遊客,不過要趕回彰化…早早就收店了,這兩天的溫度比較低,沒賣冰品…打烊的時候只要清理咖啡機和吧台,省了不少麻煩。回程的車上大人們在閒聊,說是阿嬤的後事,很多程序沒有按照慣例來,葬儀社那邊似乎也不大專業…祭拜和「 做七」種種事宜讓左鄰右舍的長輩們說了不少閒話。比如,阿嬤往生那天,燒的腳尾錢,應該要讓男生來燒,女生燒的紙錢,阿嬤是收不到的;聽到這件事,我覺得很難過,原本是希望自己可以幫一點忙,所以才接下這個工作,沒想到好像弄巧成拙…我燒的腳尾錢,阿嬤真的都收不到?

頭七要「過子時」,所以儀式從十點做到十一點。回去的時間還很早,所以大人都聚在舅舅家聊天、泡茶,阿姨和小舅媽跟一堆小朋友在走廊折紙蓮花…年紀還小的幾個表弟妹們,在靈堂前嘻戲追鬧,讓妹妹一度氣到想揍人,難道小朋友都感覺不到悲傷的氣氛嗎?我沒辦法兇巴巴地開罵,卻忍不住感到難過。

儀式開始之前,葬儀社分發頭巾和孝服,不同的身份、輩份有不同的服制,內家的男丁披麻戴孝的裝備,其實看起來很好笑,可是我笑不出來…拿香跟頌經的師父一起行禮、唸經,媽媽和阿姨都在哭,身邊一片壓抑的啜泣聲,小朋友們睜著眼睛很無辜地東張西望;我看著照片回想阿嬤的一切,卻忽然發現,回憶居然這麼零碎而片斷。

小時候很喜歡吃素麵的肉躁,阿嬤知道以後,買了很多素肉躁讓我當零食吃;身材嬌小的阿嬤,喜歡貼著我比身高,老愛說:「阿嬤老到身材都縮水了,現在我的頭頂只和阮阿孫的胳肢窩一樣高。」

阿嬤的牙齒不好,菜都煮得爛爛的,所以每次她端東西叫我們吃,我都會覺得好噁心,能不吃就盡量不吃,其實我只是討厭吃煮得很爛的食物,可是阿嬤都誤會,一直強調:「這個是我沒吃過的、我的口水沒有噴到哦…。」這個時候我就會很討厭自己。

阿嬤會摸我的頭叫我「乖孫、乖孫」…可是我已經忘記了,她這麼矮,怎麼能碰到我的頭頂阿?阿嬤的農歷生日跟我同一天,每年都一起慶祝,有好幾次小朋友們賴在我懷裡不走,阿嬤都會很吃醋地說:「你們跟本就是幫家真辦生日,我只是順便的…。」然後就一個人躲起來生氣。我會去文具行買小東西給阿嬤當生日禮物,然後一送出去,阿嬤又退回來:「我都沒送你,你送我的東西,我再送你…這樣我們兩個都有禮物。」

阿嬤過世的前一天,原本是應該要去醫院看她的,結果沒去,為什麼不去?我真的非常、非常內咎,據說阿嬤往生前幾天,身體已經復原到能揮手說再見,但是我最後的印象,依然還是停留在插著呼吸管和只能張著眼睛點頭搖頭的阿嬤,沒到醫院去…我真的很自責,可是又有什麼用?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阿嬤沒有牙齒的臉頰扁扁的,用力親親會陷下去,可是…我有多久沒親阿嬤了?一年?兩年?還是自從上大學之後?最後一次見到阿嬤,是一個多月以前,從台南放假回來,大家輪流進加護病房探望,輪到我的時候,妹妹說:「你等下一定會想哭,因為我上次一見到阿嬤就哭出來了。」阿嬤已經進過好幾次醫院,可是每次都健康地痊癒,所以聽到這話,並沒什麼難過的感覺,但是一見到全身插滿管線的阿嬤時,喉頭卻忍不住抽緊…什麼話也講不出來,只能重覆不斷地跟阿嬤說:「阿嬤,你要快點好、要快點好哦…」為什麼我之後就沒再回彰化了?為什麼我不趕在星期六再去看阿嬤最後一次?阿嬤…上次沒有跟我說再見。

以前葬禮的習俗之一,是女兒要「哭娘咧(禮)」,從未到門口的馬路上跪哭進靈堂,現在已經把這個部分取消了,「哭娘咧(禮)」…應該是以前沒能侍奉身邊的出嫁女兒,在返家奔喪的時候,忍不住哭喊著問出口的「娘咧?娘咧?」我一直在想「哭娘咧」這個風俗,然後一直問自己:「阿嬤咧?阿嬤咧?阿嬤咧?」我今天是初二,每年的這個時候,大家都會回娘家聚餐,可是以後…「娘咧?娘咧?」媽媽還有「娘」家可回嗎?媽媽已經沒有媽媽了…。沒帶面紙出來,袖口糊了一堆眼淚鼻涕,可是卻停不住地流淚。我的胸部快爆裂了,覺得自己掐住哭聲的力氣足以讓人窒息。

然後經文的聲音停止了,阿姨和舅舅從廳堂外哭著爬進靈桌後,師父帶大家到廳堂外,團團把早已擺設好的紙錢和蓮花金元寶圍住,大舅舅抱著靈位,媽媽是大女兒,所以撐著黑傘,大家手牽著手圈住金爐走了幾次以後,小舅舅點火開始燒所有的東西,包括一紙大大的箱子…大表弟在圈圈外一個人燒著紙錢。

看著中間熊熊的火光,我的臉,被烤得好熱,箱子被燒破了,一件阿嬤的外套掉出來…可是我居然沒有印象這件外套阿嬤什麼時候穿過?也許這不是阿嬤的外套?只是葬儀社送來的新衣服?正在緩緩燒著的,是阿嬤的外套嗎?我回想不起來…阿嬤有這件外套嗎?

看著在圈外燒紙錢的大表弟,第一次恨自己不是男生,因為不是男生,所以幫阿嬤燒的腳尾錢阿嬤都收不到,因為不是男生、因為是外家的孫女,所以就算我是平輩中年紀最大的,也不能幫阿嬤燒頭七的紙錢。淚流得眼睛好澀…可是難過止不下來,整個燒紙錢的儀式中我都一直不甘地想著:「為什麼我不是男生?我沒辦法替阿嬤燒紙錢…我燒的腳尾錢阿嬤全都不能收到…」

所有東西都化掉以後,頭七的儀式就算結束了,可是媽媽哭跪在靈帳外,怎麼拉也拉不起來,我第一次看到媽媽這種撕徹心肺的哭聲,和妹妹忍不住跟著又哭起來。小舅媽和其他的阿姨在旁邊勸著,一總人拉拉扯扯地才將著腳步不穩的媽媽扶出靈堂。

頭七就這樣結束了…明天一早還要去集集做生意,沒辦法陪舅舅們守靈,外婆初九出殯,所以二七、三七、四七、後七、尾七都要在這幾天做完,明天還有二七的事情要忙…回家前不能道「再見」,所以大家離開時都顯得很沉默,我一時忘記,回頭喊了聲:「再見」,發現沒人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