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4-01 16:30:41西德藍

第一樂章 過街的霓虹燈

一如往常,依舊塞了近一個小時的車才回到那棟小小的公寓,她姑且稱之為家的地方。回到五樓的公寓門前,重複著每日近乎相同的模式:掏出鑰匙,數出第三支,插入,扭轉門把,回身反鎖,按開電視看七點的新聞,然後走到冰箱前思考今日的晚餐。而今天,就和過去的每一天一樣,她好像錄影帶重複播放的鏡頭,枯燥,而機械,如本能般的完成了以上動作。停在冰箱門前,卻了無食慾。光想起自己昨天吃了義大利肉醬麵,前天是義大利海鮮麵,大前天是義大利蔬菜麵,還有大大前天……

沒有食慾。

光一直有個秘密,寂寞的時候就忍不住想吃義大利麵。不知何時開始的壞習慣,就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她,成為單身日誌裡最明顯的標幟。

「莫名其妙的二十八歲。」光心裡想。單身很不錯呀!一個人擁有很大的自由,可以好好遊戲人間……不知為何?她不太喜歡這樣的自由。這種感覺是到了二十八歲才特別明顯,是不是所謂的「單身症候群」,光不知道。在如此失味的日子裡,唯一的安慰是對街的霓虹燈。

拿一瓶啤酒上天台吹風,成了光面對心事的最佳療法。

沁涼掌中的Blue Ice啤酒,伴著光往天台的樓梯上爬。平底便鞋,沒有足音敲響晦暗的樓梯間。但就算踩出了步音,也會被城市的喧囂所吞沒吧?!

厚重的鐵門外,是自由的涼風,吹在臉上,彷彿可以吹散過去。光覺得心神一清,思緒逐漸在對街霓虹的閃爍中被撫平,重新排列。紅紅綠綠,搭配著鵝黃的路燈,台北的夜晚光鮮如許,明滅之中,隱隱抓住了城市的脈動。寂寞像座巨大的陰影,籠罩著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築物,不斷地被吞噬、侵蝕、吞噬、侵蝕著人心。唯有這些既虛且幻的霓虹燈,在亂紛紛的燦亮中,是少數可以憑依的。

倚著天台的圍欄,光看著對街迷亂的燈,灌下一口冰涼的Blue Ice,一切是那麼的──不真實。隔棟公寓的陰影裡,閃晃過另一個黑暗的身影。

「嘿!」他往這邊喊了一聲。

光嚇了一跳,她沒想到過,天台上還有別人。

她四下一望,看向距離一公尺多的隔壁公寓天台,他,一個穿著灰色運動服的男人,手上拿著一瓶黑啤酒,站在隔壁天台上看她。

光一下子不知該如何反應,突然呆立了好幾秒。他有著一張輪廓極深的臉,大眼、濃眉,膚色不算黑,頷下留著微許鬍髭。

光就這樣看著他。

任空氣在兩人之間流動。

他看著這個奇怪的女子,仍穿著上班的套裝,臉上的妝似乎也並未卸下,卻獨自跑到天台吹風……他忽然間笑了。

光看著他笑了!她不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能瞪大眼望著他。

他舉起啤酒,作了一個敬她的姿勢,光不知不覺地也拿起啤酒喝了一口。他沒有說話,只是再報以她一個微笑,便趴在天台的圍牆上看夜景。

光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看他趴在欄邊,自己便也踱至天台一角,
去瞧那些繽紛的城景。

「妳為什麼獨自到天台看夜景啊?」那男子突如其來地問了一聲。

光轉頭看他,只見他拿著酒又啜了一口,眼睛並不看她。光也不去理會,對著滿眼燦然,好像同自己說話似的:「這,不需要理由吧?」

她可以感覺他好像又笑了。只聽見他又說:「我以為妳有什麼難解的心事呢?」

光不以為然地瞟了他一眼:「你以為,我會向你訴苦嗎?」

「哈哈哈……」這回他真的笑了,「我以為喜歡霓虹燈的人都是心靈很脆弱的。看來妳還比我想像中堅強。」

光轉過身,用背倚著圍欄,朝著他大聲說:「喂,你知道嗎?你真的很無聊!」

男子終於轉過頭來看著光,嘴角的笑意依舊:「妳真的很奇怪。」

光瞪著他,一口氣灌下所有的啤酒:「怪也沒你怪。」

她突然扭身就走,決定不去理睬那個怪人。啤酒入喉時的澀味,慢慢隨著氣泡沿著食道散開來。她隱約可以感到那個男人在她背後,又笑了。

光躺在床上,心裡反覆想著今天奇怪的遭遇。那個男人,在漆黑的天台上,襯著身後閃爍的霓虹逆光,看來是如此虛幻,如此不真實。這一切……也許是自己酒喝多了吧?光如是想。

眼看夏日逐漸到來,才四月,天氣便熱烘烘起來,天色也暗得慢了。光終於結束過去多天以來的義大利麵餐,今天改吃法國麵包和蛋沙拉。啃著法國麵包的同時,光不禁又想起前幾天的那個怪人,她有種奇妙的想法,今晚一定會再見到他。

拿了一瓶Blue Ice,光又往天台去了。鐵門甫開,她瞇起眼望向隔壁的天台,果然,他在!光朝著他的方向走去,他正專心地看著對街的霓虹燈。

「你心靈脆弱啊?那麼愛看霓虹燈。」

他一回頭,看見光,又笑了。

「妳來啦?」

光沒搭理他,自顧自往欄邊走,靠著矮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霓虹,灌了一口Blue Ice。好久,才又吐出一句:「你還真是奇怪啊!」

他把眼光放向遠方,順著光看的方向望去:「我只是喜歡一個人靜一靜。」

「那末,你很不歡迎我的存在囉?」光說。

「我完全沒有那個意思,」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事實上,我滿高興妳的加入。」

這個回答讓光稍稍滿意了些,偏著頭,向他說:「我叫光。」

「光?很好聽的名字,」他忽然拿出墨鏡往臉上一戴,「我叫阿雄。」還作了一個鬼臉。

光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覺得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妳喜歡霓虹燈?」阿雄問她。

光笑著點點頭。

「妳喜歡啤酒?」他又問。

光依舊點點頭。

「那可真是好呀!」阿雄伸了一個好大的懶腰,「和我一樣。」

阿雄走近兩棟公寓相鄰的牆邊,指著遠處的霓虹:「光,妳最喜歡哪一個?」
她走近他,「你先說。」

阿雄興奮的指給她看,「喏,看到了吧!右手邊那個會變色的TOSHIBA大招牌,看到沒有?它會一遍紅色、一遍藍色的交替閃動,很美吧?」

光順著他的手看過去,看到了那個旭光的大招牌,她丟給他一個不以為然的表情,「我覺得我的比較漂亮。」

「哪一個?」

「你看,中間那個,鯨魚型的加油站招牌,」光笑著看他,活像一個炫耀心愛寶貝的孩子,「很可愛吧!」

阿雄大笑,「好吧,算妳說的對。」

光覺得很開心,拿起啤酒說:「敬你!」

兩個人一起在夜風中喝著冰涼的啤酒,看著霓虹。

此後,光常上天台和阿雄聊天,兩個人一起看夜色的時光,她便不感到寂寞。如果能永遠這樣就好了,光常想。

「阿雄,你是從事什麼工作的?」一晚,光晃著手中的Blue Ice問。

「我?」阿雄頓了頓,「銀行股市操作員。」

光一笑,「不錯呀!」

阿雄看著她,很認真地又說了一遍:「是紐約的股市操作員。」

紐約?光糊塗了。

「沒錯,時差十二小時的紐約。」阿雄向她解釋著,「妳上班的時候,我下班,現在對妳而言是夜色,對我來說,卻如同晨曦。我過著紐約的時間。」

光看著這個霧裡的男人,像一個謎;全身上下彷彿佈滿解不開的神秘感,她不懂。

他的背後襯著霓虹,光真的懷疑,是否一切只是場夢。

「想必紐約的夜色很美吧?」光問。

阿雄將手一擺,「我不知道,我沒去過。」

「但你卻在遙遠的東半球過著紐約的生活!」

光覺得很訝異,太誇張了,居然可以過著一種從來沒去過的地方的生活。

她想了想,似乎無話可說,仰望天空,「真可惜,這裡看不到星星。」

阿雄抬頭看著這片深藍的夜容,「但妳有霓虹。」

停了幾秒,光慢慢漾開了笑容。

其實這些日子以來,光已經很少很少想起關於「二十八歲的寂寞」這檔子事了。義大利麵被擱置一旁許久,不知不覺,生活裡空缺的一角由義大利麵換成了阿雄來彌補。

光不願去想什麼愛不愛的問題,她不承認兩人之間存在著某種稱為『愛』的元素。如果不去考慮太多,她會單純地承認:這是場浪漫。

對於阿雄,她知道的不多,就像阿雄也不去過問她什麼一樣。光曾想,阿雄與她,就像兩棟公寓之間,雖然感覺很近,但距離始終存在。紐約,台北,隔著半個地球,卻在這個天台上相遇了。光並不奢求什麼,不管眼前的霓虹如何虛幻,她只在乎阿雄在身邊的真實。

這一天,下了整日的雨,不大,卻悶得要人命。光打開電視,卻無心於新聞。不知道阿雄會去天台嗎?光佇立門前大概整整停了30秒,終於忍不住拿起傘衝出門。

濛雨模糊了視線,花花綠綠的霓虹竟在雨裡溶成了一片難分難解。光努力在隔壁天台上搜尋,卻不見阿雄的影子。

沒來也好,光這麼想。這城市浸在雨裡,令她想起浮在維也納咖啡上的一圈奶油,好像隨時可以飄移、旋轉。城市裡,本來就沒什麼是可以確定的吧?!工作,愛情,人際,甚至是電影的片段,路口的街燈,沒有不變的事物;有時候,光有這種感覺:即使是一杯咖啡,都不夠真實。所以她不想在這座城市裡尋找愛情,那太浮動,太不安定了。

站在雨中的天台上,光沒有離去的意思。許久不曾來襲的寂寞,此時卻清楚地嚐到了。她讓這種落落的失意恣意放肆,為所欲為地侵蝕;而自己,正慢慢享受這分失落。

「噢?妳在?」

身後一句叫喚傳來,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光的反應,驚訝大於喜悅;正當她被寂寞沁入骨髓之時,為什麼他來了?

她驀地哭了。

事後光回想那一幕,自忖當時的她必定哭得像個孩子。也只有在阿雄面前,她能這麼哭吧?

「別哭啦!」他試著安慰她,「我不過是來晚了些。」

光還是淚流不止,絲毫沒有停的意思。

任雨下個不停,下在城裡,下在天台上,下在兩人之間;光,和阿雄,就如此默立著。

光最後還是說話了:「我的鯨魚流淚了。」

相視著,光終於破啼而笑。

那天之後,光覺得和阿雄的距離突然拉近了,親近得無話不談,親近得,幾乎讓她忘記這座城的存在。

有時候,光曾有這種錯覺,這個天台──只有在這個天台上──彷彿脫離了這城市,不屬於它寂寞不安的一部分。這裡讓她有安全感,光可以把一切不快樂的回憶,擋在厚實的鐵門外。

光真的很想繼續下去,她幻想過,有一天,她和阿雄都老了,拖著蹣跚的腳步,依舊上天台,看霓虹……

「光,我可能要去紐約了。」

「紐約?」光的表情像她頭一次聽到阿雄談起紐約時一樣。

「銀行打算調我到紐約工作,快的話,也許下個月就走了吧!」

因為阿雄說這件事的表情是如此平靜,光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沒說話,連任何表情都作不出來。

從那天之後,三個星期了,光拒絕去想這件事。不知不覺,義大利麵又重現在三餐之中。

光總是失神地回家,卻必須強作歡笑地步上天台。在阿雄面前,她不願自己在阿雄面前卸防。只是,聰明如他,怎麼會看不出呢?光不去想,她拼命告訴自己:就這樣吧!也該結束了。只是那種逐漸被抽離挖空的感覺,讓她不斷下墜,下墜……

沉重……

光像一隻泅泳沙灘的鯨魚。

就在阿雄走前的一晚,光無力地走進公寓,正要關上大門時,阿雄匆匆拉住她。

「跟我走!」阿雄拉著她往外跑。

光一甩,抽回被他拉住的手,「去哪裡?」

阿雄靠近她,看著光,說:「先跟我走,到時候我會告訴妳。」

光不語,終於點了頭。

他們直奔機場,光莫名其妙地被阿雄拉上飛機,她奇怪著阿雄的舉動。不過……一想到他明天就要飛去紐約,光就告訴自己:就只有今晚,何不放縱自己呢?她試著不去考慮天亮以後的事,暫時暫時的,封閉理智,別再去想。

而他,居然一路無語。阿雄拉她上飛機後,就再也沒說話了,他只是不斷看著窗外,看著手錶,急切著到達目的地。

飛機在小港機場停下,光沉默地看著阿雄,期待他給她一個解釋。

阿雄卻拉著她逕往車站跑,兩人一起上了開往墾丁的巴士。夜車上空空洞洞的,只餘下三兩遊客,因為不是假日,這個休閒勝地倒顯得遊人冷清。駛上缺少路燈的濱海公路,沿岸的防風林稀稀疏疏,海濤和穿林風聲如排山倒海襲來,淹沒了夜色下的巴士。

繼續疾馳。

光也懶得再問了,他要帶她去哪裡──有那麼重要嗎?如果天台上,他們可以共享時光;如果霓虹前,他們可以共享時光……那麼在南部,在海邊,在夜車上,光相信,她都可以和阿雄共享。只要阿雄在她身邊。

寂靜的氣氛不斷漫延,直直深入光的內心。終於,阿雄說話了:「我要帶妳去看比霓虹更美的東西。」

他的聲音,恍如自遙遠的某方傳來,在這個時空下,顯得那麼不真實。光只是看著他,泛出一絲難得的笑。

阿雄和光在公路邊下了車,沒有站牌,但阿雄似乎是刻意要在這裡下車的。他拉著光,穿過一排防風的松林,奇異的是,防風林後出現的是一塊小小的岩崖,崖後有海,海上無月,卻鑲著滿天的星星。

光被這樣一幕景象震撼了。

滿天星斗……

漆黑的海上漂動著點點漁火……

強勁的海風如箭般穿透……

「好久沒來,」阿雄說:「幸虧還記得位置。」

光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冷冷的空氣中飄蕩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息,不拘,自由,黑的天,黑的海,被這廣闊的黑暗包圍著,光有種莫名的鬆弛感。

而星星,閃爍在海天交界處,燦亮無比。

「好美,」光看看阿雄,「好喜歡這裡的星星。」

「比霓虹更美吧?」阿雄說。

光點點頭,相較於繽紛的霓虹,星光似乎有股純淨之美,那是其他燈火所不能替代的。

「我始終覺得,愛看霓虹的人,都有一顆脆弱的心。霓虹的閃爍,不安,燦爛而虛幻,對我來說,那是種繁華熱鬧的假象。可是星光卻不同,它純真,無暇,從它乾淨的光芒中,給我一種真實的堅定。」

阿雄靜靜的說著,星光似乎與他遙遙相和。光明白,她在阿雄面前根本無從躲藏,他什麼都了解,了解她生活上的軟弱。

「我怕我找不到真實。」光說。

「所以我帶妳來啦!」

光感覺眼角有淚泛出,隨即被海風吹乾。但你明天就要走了!她在心裡呼喊。

「紐約的霓虹,和台北的霓虹,一定不一樣;」阿雄似乎看見光的心事,「但星光卻是相同的。」

冷峻的海風不斷襲來,她與阿雄並肩坐著凝視這片海。光用雙手環繞著自己的身體,許久許久,都不曾開口。

就讓一切靜止吧!

潮浪「唰─唰─」地起伏不停,漁船燈火來來去去,這動態中,有種永恆的靜。

慢慢地,光終於說話了,以一種倔強而堅定的語調說:「我想,我還是適合霓虹……不過,我會試著和你仰望同樣的星光。」

阿雄笑笑,沒說什麼,直曙色自海面捲來,淹沒他倆。收拾起昨晚零碎的星光,對阿雄,她相信,自己可以微笑著說再見。光把自己放在陽光下,感覺著這世界的真實。




圖片網址:棋事藍頁 http://www.geocities.com/k_k_cheung/hongkong/
站長小語:合適的圖實在難找啊,下回我還是自己去拍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