矜持版，1995
「諾直，你這題數學也錯得太離譜了吧？」她用鉛筆指指他的模擬考考卷，「連我這個社會組的都看的出來！」

「哦，」他沒太在意，眼睛兀自盯著手上的高三物理，「我真的是不小心看錯題目，否則也不會算出那麼可笑的解答，天才也有犯錯的時候。」

關又琴撇了撇嘴，「就算這一題的十分你沒拿到，還是穩坐第一名的寶座。」

柯諾直從書本中把頭抬起， 向她燦然一笑，她狠狠瞪他一眼，「賣乖！」

北都高中，三年A班，柯諾直，一個高中三年成績始終第一名的優等生，留著不同於當時流行卷髮的西裝頭，總是對女孩子酷酷的笑，是全校最受歡迎的男生。

樣樣行，似乎是柯諾直的特色，功課好，人又帥不說，還是籃球校隊的明星前鋒。這樣頂尖的學生，個性似乎應該很高傲，但柯諾直卻不是，他平易近人，朋友一堆，絕不擺架子，但能稱得上是他知己的，只有關又琴。

關又琴同他認識已經五年，沒什麼特殊原因，只是因為國中同校，家又住得近，搭公車只隔一站，便這麼結識了。兩人考上北都高中後，生活交集更多，一同上下學，一塊兒唸書，也常一起玩，即使後來又琴選擇社會組，交情依然未變。

又琴功課也是一流，始終是北都社會組的榜首，長髮之下有一雙不羈的眼睛，還寫得一手好書法，是北都出名的才女。雖然總是和諾直形影不離，追求者卻也不曾少過。

諾直與又琴，雖然各方面都是這樣相稱，北都高中裡的老師也都看好他們，即使校方的政策是不願學生談戀愛，但私下並不反對諾直與又琴交往。柯諾直高一的班導江老師，還曾公開鼓勵諾直追求又琴，但他只是笑笑。

他們是情侶嗎？答案是：No！

諾直只把又琴當成好朋友，而又琴則將諾直視為學習對象，認識五年，兩人沒牽過手，完全不來電。這些話，他們不只一次地向老師、家人、同學及周圍的朋友說明，起初大家以為他們只是不好意思，不願公開，但久而久之觀察下來，兩人之間，似乎真的擦不出一點火花。

「又琴，我們晚上去看電影好不好？」

若是別的女孩，必定一口答應，可惜她不是別人，她是關又琴，「拜託你，我們已經高三了，再過不久又要期中考，你太閒嗎？」

「看場電影有什麼大不了的？！」諾直頗不以為然，「我就不信妳會因為一場電影就考不上台大。」

一起上台大，在杜鵑花開時一起騎單車遊校園，是他們對彼此的承諾。
「何況珊卓布拉克和比爾普曼的『二見鍾情』上映以來風評一直不錯。」他繼續試圖說服她。

「不過……我的世界文化史還沒唸完，後天要小考，我還是留在這兒唸書比較保險。」
又琴對他笑笑，復埋首書中。又琴畢竟是又琴，她是絕不會為了一部電影就放棄原先做好的計畫。

但諾直也畢竟是諾直，是不論任何挫折都會一一克服，非達成目標不可的柯諾直。

「妳還差多少唸完？」他問。

關又琴翻翻書頁，「三章，大概九點可以唸完吧！」

柯諾直點點頭，又坐回他的書堆中，鑽研起『高三物理』來，也不再提起看電影一事。關又琴覺得有點過意不去，見他不語，也不好意思再提，便把她的心思完全放到文化史上。

八點五十，關又琴深呼一口氣，終於念完了！諾直瞧她闔上課本，轉頭笑著問他：「唸完啦？現在可以去看電影了吧？！九點二十還有一場。」

諾直就是這樣，又琴心裡想，她總是拿他沒辦法。

電影還不錯，是部溫馨的愛情喜劇，珊卓布拉克追求真愛的決心讓她感動。出了電影院，兩人搭上公車，看得出來諾直心情很好。又琴倒沒多說話，直到兩人在軍功路下了車。這是他們的習慣，因為諾直住名門社區，又琴住萬芳社區，兩人喜歡在中間站下車，聊聊天、說說話後才各自返家，反正這傍山的大路一到夜晚燈火輝煌，風景倒也不錯。

下了車，由於時間已晚，這一站竟只有他們兩人。亮黃的路燈大剌剌地照著這條環山馬路，諾直先在站牌下的鐵椅坐著，又琴也跟著坐在身旁。萬籟俱靜，身後是山壁，眼前是黑森森的山谷，夜的涼意悄悄出沒。

「又琴，妳知道嗎？我剛剛在車上不斷想一個問題。」諾直眼望前方，帶著笑意向關又琴說。

她柔聲問道：「什麼問題？」

諾直轉過頭來，那眼裡閃爍著某種光芒：「看完這部電影，妳難道不心動嗎？妳難道不想試試愛情的魔力嗎？我，很嚮往……」

就像一串響石，丟在又琴心裡，擲地有聲，諾直該不會……她的心跳猛然一陣加速。

她沒有說話，靜了好一陣子，柯諾直又說：「其實也不是純粹受了電影煽動，而是我開始認真思考：每天，都有不同的女孩子寫情書給我，而我呢，總是不當一回事。直到最近，一個女孩對我熱情的表白，她問我，為什麼不接受愛情？我沒想過，我不知道。於是我問自己，為什麼不試著接受她呢？或許，我可以用更正面的態度去面對愛情，說不定，我愛她。」

又琴注視他的眼睛，瞳孔深處顯露的是一顆熱烈的心，說著和珊卓布拉克相同的話，她低下了頭，一會兒才說：「認識你五年，第一次見到你這樣，」她知道每天都有不同女孩寫情書給諾直，但他從來不向她提這些，今天還是第一次，「其實，像你這樣的人，本來就應該談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關又琴說完便起身欲走，柯諾直連忙叫住她：「那麼，妳也贊成我的想法了？」

她沒回頭，「你有權利決定任何你喜歡的事。」走沒幾步，又停下來：「下次介紹那個女孩給我認識吧！我很有興趣知道，能打動柯諾直的女孩，是什麼樣的人。」

柯諾直的動作倒是很快，北都高中很快便盛傳他與B班的音樂才女鄭維麗戀愛的消息。直到有不少人親眼目睹他們牽著手在校園散步的情景後，這樁八卦才算被證實了。鄭維麗是標準的富家嬌嬌女，以琴藝出名，時常代表北都參加比賽，臉上總有一股趾高氣昂的神情。雖然大家都知道是她放下身段，寫了不少大膽的情書才獲得柯諾直的青睞，但鄭維麗確實贏走柯諾直的事實卻難免令其他女孩嫉妒。

不少人反過來追問關又琴，到底她和柯諾直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關又琴不耐極了。

「你們是不是吵架了？不然鄭維麗怎能趁虛而入呢？」

「柯諾直愛和誰在一起，是他的自由。我只是他朋友，不是女朋友。」

「難道柯諾直和鄭維麗在一起，妳完全不在乎嗎？」

「我再說一次，我跟他之間什麼也沒有！」

為什麼柯諾直談戀愛，連我也要拖下水？關又琴每天應付完一堆無聊人士後，禁不住在心裡埋怨！就因為她跟柯諾直沒有照觀眾要求，演出一幕愛情劇碼嗎？

但，她與諾直之間就真的什麼與沒有嗎？

有時候，這個問題會悄悄出沒在她心房，但是隨即被消滅。這個問題太無聊、太不實際……關又琴努力告訴自己。

倒是柯諾直與鄭維麗在一起，已經少有時間與又琴聯絡了。從前陪諾直一起上圖書館的是她，現在坐在諾直身旁的是鄭維麗；從前能坐在諾直機車後座的女孩只有她一人，現在則成了鄭維麗的專屬。五年來，關又琴度過第一個沒有諾直陪伴的期中考。

她懨懨地想著這一切，不知為什麼，很討厭這種感覺。關又琴盡力使自己看起來不受影響，想想又恨自己這種行為。

期中考後，關又琴與柯諾直仍是雙雙穩坐第一名寶座，關又琴一向不看學校貼在中廊的榜單，但那天她破例去了，她忽然想看看她的名字還與柯諾直排在一起的樣子。在中廊，她遇見了鄭維麗，與她並肩站著仰望榜單上最高的那個名字。

關又琴正覺尷尬，剛想離開，卻被鄭維麗的話叫住。

「大才女，恭喜妳呀，還是蟬聯社會組第一。」

真酸，又琴心想，這還是鄭維麗與柯諾直交往後，她們第一次說話呢！

「妳也不差啊，妳的成績不也一向名列前茅嗎？」又琴盡可能淡淡地回答。

鄭維麗露出一個得意的笑，「不過，妳大概除了唸書，其他都不行了吧？！連諾直這麼好的男孩，都把握不住……」

關又琴看著她丟下這句話後揚長離去的背影，不禁呆立在當場——這算什麼！下馬威嗎？她感到一陣憤怒與羞辱，鄭維麗憑什麼把柯諾直當成戰利品在她面前炫耀？柯諾直又是瞎了什麼眼，居然跟她在一起？

關又琴又氣又怒地走回教室，剛卻在樓梯上撞見剛從福利社出來的柯諾直，手上還拿著兩瓶Pepsi Coke——兩瓶！！關又琴看了有氣，狠狠瞪他一眼後，加快往教室走去。

「又琴～又琴～」柯諾直看出事情似乎不太對勁，連忙追上。他伸手去抓又琴的手，卻被她用力一甩。

「別煩我！」

「怎麼了嘛？我又沒惹妳，幹嘛生那麼大氣？」諾直側身擋在又琴面前，攔住她的去路。

「我不是叫你別理我嗎？你不去陪鄭維麗，來找我幹嘛？你不是幫她買飲料嗎？那你還不快送去給她，別來煩我行不行？」

被又琴一陣搶白，諾直一時也摸不著頭緒，只好訥訥地說：「我是幫維麗買飲料沒錯，但妳何必生那麼大氣呢？那……我的給妳喝好了……」

「你……」面對柯諾直這種搞不清狀況的舉動，關又琴忍不住更加火大，「你對每個女孩子都這樣嗎？搞清楚好不好，你有女朋友了耶！別再老是這樣不知輕重行不行？」

她推開諾直逕往教室走去，諾直仍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只好在她身後大喊：「我沒有不知輕重啊！我又不是對每一個女生都一樣，我只對維麗和妳好而已！」

大笨蛋！柯諾直是個大笨蛋！！又琴坐回教室的位置上，不住地在心中破口大罵。就是因為這樣！幹嘛對我這麼好，我又不是你女朋友，難怪別人誤會！難怪鄭維麗要來向我炫耀！

這些以前不是問題的問題，現在一一令又琴頭痛不已。怎麼會這樣呢？為什麼以前她從不顧慮這些，而現在又得煩惱這些呢？到底是以前錯了，還是現在錯了？

回家的路上，又琴一個人在軍功路下了車，坐在那張她常與柯諾直談天說笑的長椅上，對著傍晚薄紫色的天空，漸漸發起呆來。山的稜線在向晚的光線裡格外明顯，但是關又琴已經逐漸分不清她與諾直的界線了。朋友？還是戀人？到底這五年來，柯諾直在她心上佔著一個怎麼樣的位置？她不明白了……

入冬的夜晚暗得早，街燈很快便一盞盞點起。車子在又琴面前來往穿梭，漸漸多了起來。城市的密度擴散到郊區，冷空氣裡流動著不同方式的聲息，車子飛嘯而過，另一批人潮湧下公車，不同的人事物環流在關又琴周圍，但，這些對她沒有意義，與她無關。如果這個山坳中的車站對她有意義，那也是因為柯諾直。柯諾直就是那把鑰匙，一轉就轉開她對世界的大門。關又琴在這晚的天空下，忽然懂得了柯諾直在她心中的重量。

如果不是愛，她為什麼嚐到了嫉妒的酸味與悲傷的苦味？這不是愛情嗎？如果不是習慣了兩個人的日子，她何以會難過一個人的孤單？不，柯諾直不是個愛的習慣，這五年來，他在她心上佔領了一大塊領土，雖然那是一片荒蕪，但又琴信任他，心甘情願地讓出最大的地盤。這一切發生得太自然，又發覺得太突然，說不清時間地點，教人措手不及。

更或者，又琴根本不需要知道她愛上柯諾直的時間、地點，總之，就在這一刻、這一秒，她知道自己愛他，這就夠了。所有失序的心情都在此刻解開，答案竟如此簡單，又琴好希望全身的細胞都能謹記這一刻，她想紀念。

只是，諾直會瞭解嗎？

她可以肯定自己對諾直的感情，卻無法把握諾直的意向。他也許會明白，也可能永遠不能體會這一切，而又琴能向他坦白嗎？她該嗎？

偏偏諾直現在有了鄭維麗，如果她早點發現這一切就好了——但也許，假使沒有鄭維麗的出現，又琴也將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感情，然而這些都將成為謎，因為故事的開段已啟，她回不去了。

太多的猶豫與思慮，如天光一層深似一層，就在這山色暝暗的冷度中，又琴第一次體會到愛人的簡單與愛人的複雜。

慢慢地在課堂中失神，成為關又琴近來最常發生的狀況。她刻意避開柯諾直，覺得自己這樣沒辦法見他。諾直忙於陪鄭維麗練琴參加省賽，想來這樣，所以也未曾注意到又琴的有心迴避。

有時候，又琴會覺得這是一場拉鋸戰，是她與自己的拔河，說不準哪一個自己會先獲勝？是愛情至上，或是一切如常？直到在省賽那天再遇柯諾直與鄭維麗。

全省鋼琴比賽在市立高中舉行，關又琴本不想見到他倆，對於日期和地點也就一直沒留意。那一天，無獨有偶，她到市立高中的書法社去參觀，才赫然發現比賽在此舉行。當時又琴只想加速離開，卻依然被在場外休息的鄭維麗發現。

「噯？我沒看錯吧？這不是大才女關又琴嗎？」鄭維麗語帶興味，眼睛卻毫不留情地盯著她。

「我不是來看妳的，別會錯意。」又琴以淡然口氣回話，「我只是來參觀這兒的書法社。」
鄭維麗隨即一笑，那笑裡有很多意思，「我也知道妳不是來看我——看我和諾直有多幸福！我不在乎，妳大可愉快地去看妳的書法，我一點也不會介意。」

這時，諾直拿著鄭維麗比賽的服裝跑來，發現又琴也在場，他一陣驚喜：「哇！又琴，好一陣子沒見到妳了，妳怎麼也來了？」

又琴看得出他很開心。他當然開心！一副在愛河裡快溺死的模樣……她真想轉身就跑，用跑百米的速度。

虛弱地向他笑笑，不知道為什麼，又琴竟用異常客氣的語調向他倆道別，並再一次解釋自己是來參觀書法的。見到柯諾直的那一秒，她意識到自己就要無力暈倒似的，她像一個瘦弱的人在巨大的石頭面前愣住，那是種無計可施的無奈。真的，她就是沒辦法面對他。

省賽那天之後，又琴令自己陷入困境，她明白，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總有一天她會哭倒在柯諾直面前，可她是永遠不會讓自己這麼做的。12月的山風，特別凜冽，在耶誕節將近的氣味中，「一個人」的孤獨感重而濃厚。

她不知道該為諾直準備什麼禮物，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幫他準備禮物？她去年送他什麼？一個紙製的巴黎鐵塔模型，去法國旅行時買回來的。前年呢？一套和式浴服，在原宿的一家店。原來，她到哪兒都是這麼念著他。

今年呢？她能給他什麼？除了現在這份傷心，她什麼都拿不出來。這段感情矜持了這麼久，她現在可以透露一點吧？她可以稍稍放縱自己一點吧？她想為自己的痛苦自私一下。

如果再不對諾直說清楚，解救自己的方法就只有——離開他。

她選擇折衷，把一部份交給上天去做決定，如果她與諾直真的該在一起，就連命運都會幫她。就讓一切在Christmas Eve有個結果吧！她會給他一個「驚喜」，一個特別的禮物，諾直會喜歡嗎？又琴不禁苦笑，她感到自己的未來握在別人手裡，連命都不是自己的。

24日，七點夜色，又琴撥通柯諾直的call機，留下一通留言：「12點前，我會等你，在你知道的地方。」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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