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1-21 09:01:08黑熊

當麥克傑克森的鼻子還黏在臉上

立法院中興大樓旁,鎮江街的巷弄內有一間開了多年,卻沒有店名的意麵店。
這間店只賣意麵,菜單就是湯意麵或乾意麵二選一,而且只做午餐時段的生意,可是客源常常門庭若市。麵店老闆下麵、撈麵、去水的功夫,俐落而且一流;獨家口味的肉躁醬料、選料拔撿的豆芽菜與韭葉,都吃得見細膩與用心。
許多出身市井基層的政治人物,獨愛這裡用餐的氣氛。有時獨身一人、有時帶著幾個助理,一張小圓桌、幾張圓板凳,來碗意麵加滷蛋、配上魚丸湯,笑罵吆喝著手忙腳亂的老闆娘,還欠一盤油豆腐或豆芽菜,就是一頓快意的午餐時光。
立委林重謨,也是意麵店的常客。
那天午后一點多,我離開立法院前最後一次到意麵店。當時,這屆立委的選舉剛落幕卻還未就任,立法院有一種疾風狂雨走過的寧靜氣氛。
已近午後的上班時間,麵店的客人只剩下幾隻小貓,整個麵店充盈著一個人的聲音。
重謨正坐在意麵店的板凳上,得意地大聲「臭彈」著,他在院會國是論壇指罵剛當選這屆立委的陳文茜,在媒體主持節目的評論作風、像「妓女評論社會色情風氣不好」、「討客兄」所引發的風波。那次,重謨的發言,當場引爆他與國親女立委的對罵;也引來主流媒體與民進黨基層群眾的聲音對抗。
他嗓門之大,讓整片店面吃麵的人都坐立難安,難以想像他是剛從醫院急診房裡出來的病患。他前幾天的夜晚,才因為糖尿病宿疾在家中浴廁昏倒,摔斷了兩顆門牙、扭傷了左手腕,送醫急救。他纏綁著白色繃帶的左手還捧著麵碗、右手拿著筷子,張咧的嘴忙得不亦樂乎,一下子嚷嚷、一下大笑、一下子吃麵,兩顆只剩下一半的門牙,說起話來有點漏風,嚼起麵條來卻毫不含糊。
現在想起來,那天,重謨眉飛色舞的臉孔與肢體語言、「土公仔」性的大嗓門成為一片模糊的輪廓,那鑲著兩顆半截門牙在張咧的嘴,卻逐漸在我們政黨輪替後、時代面孔的景深浮顯出來,成為一個清晰而具體的象徵。
像是麥克傑克森的皮膚還沒有變白之前,那個非裔鼻子,還牢牢黏在他黑人臉孔上。

本質主義的法西斯

差不多是,最近麥克傑克森又躍上國際媒體焦點版面,喚醒大家對他的記憶的前後時間;一種政治正確的氛圍,隨著總統大選的到來,在我們的島嶼社會的上空,更明顯地強化著它保守反動的面向。
那種氛圍,本身就是一種社會分類、社會歧視,尋找「他者」的污名操作機制。
我指的是,一種尋找「台客」文化樣板,並加以清理,落入本質主義窠臼的法西斯主義。
許多強調自己「愛台灣」的小資階級與資產階級、或者高舉改革進步旗幟的性別平等或文化運動工作者,在落入本質主義、缺凡反身自省的同時,「舉著紅旗打紅旗」,表面上在進行一種改革,其實弔詭地,反向被自己所強調對抗的主流意識型態所催眠,成為意識型態文化機器的共犯體制。
這樣尋找「他者」、尋找「台客」的黑五類帽子,本身就是一種主流意識透過媒體權力,不斷「再現」化的積累過程。從林重謨、蔡啟芳、朱星羽到最近的侯水盛,日前爭議不斷的內政部長余政憲、以及非常光碟內的演員台詞;文化論爭已經超越原本爭議的問題焦點,對當事人、特定階級語言文化的污名化,一種標籤化的文化操作。
以最近侯水盛在立法院「同志亡國論」、「強暴論」言詞所引發的爭議事件而論,媒體設定關注的議題走向,已經不是性別平等的問題。侯水盛的言詞爭議甫出,媒體刻意操作去採訪詢問林重謨、蔡啟芳,進而把三個人的媒體形象做成一種關聯性的聯想,而蔡啟芳對黨團黨鞭的反彈、對侯水盛的聲援,再被媒體利用強化。這些過程都是再現的權力機制,它讓事物超出原本的真實面貌,更演變成另一種純然屬於抽象意念、卻缺乏深入脈絡的論爭。
當這些再現的結果成為二元道德對立的本質主義窠臼,「愛台灣或者不愛台灣」、「有水準或沒有水準」、「性別歧視或者不性別歧視」,這類的道德論爭、只看得見「他者」卻不能反身檢討自身的論述,自然演變成對不潔淨的對象必須加以剿滅清除的一種法西斯主義。
許多訴求改革、標榜進步的社會力量與媒體菁英,常常也落入這樣本質主義窠臼,或成為文化霸權的權力一環。在這樣「再現」、不斷尋找個案、污名化與道德化、加以清理的社會過程中,我們社會真的有積累出什麼進步的改革意識與文化建構嗎?

女權團體應反思的弔詭現象

再以侯水盛在立法院的「同志亡國論」、「強暴論」言詞為例。
前者是異性戀/國家主義對同性戀的歧視,居然還有主流媒體的記者菁英在報紙評論上,先界定這是「言論自由」,再用衛生政策的人口理論去「科學論證」,得以否定侯水盛的論述是不成立的;這樣文化菁英的論述,不比侯水盛的同志亡國論高明到哪裡。
後者是父權/國家主義對「他者」、中國女性想像的意識操弄,可是跳出來譴責侯水盛的女權團體,只舉著「性別歧視」的籠統牌子、對應該具體批判的脈絡都沒有清楚的聲明或論述出來;那麼,在這樣論述空泛、二元對立的事件背景下,侯水盛說他搞不清楚自己發言有什麼錯誤、蔡啟芳對侯水盛的聲援、林重謨把這些抗議的聲音界定為藍綠選舉的政治力量介入,也當然就不足為奇了。女權團體這樣失去具體準確切入批判的抗議發聲,拿下了侯水盛的項上人頭,真有運動性的改革積累嗎?
女權團體甚或整個社會,最該反思的弔詭現象是,侯水盛所以不自知自身言語的不當與錯誤,正是國家主義下、對中國邪惡「他者」想像的本質主義,這樣的二元化與道德化的意識型態,遮蔽了也阻斷了,他對自身反思性別人權、父權中心意識的可能性;那麼,女權團體,高舉性別平等的語言旗幟的同時,對流於文化霸權所利用,污名化、標籤化所謂「台客」,甚或自身是不是陷入敵視、蔑視所謂「台客」的問題,就應該抱持著警覺與反身性自省,否則,這樣的語言論爭與運動,是空泛的政治正確,甚至淪為文化破壞的武器,卻沒有文化或社會建構的提昇。

未被現代化所「煮熟」的人種

那天在意麵店裡遇見眉飛色舞的林重謨,記憶成為一個時間的印記。
這樣一路被文化霸權透過媒體與再現,所道德殲滅的「台客」污名的名單,標示著民進黨在這屆立委選舉就任以來、被文化霸權的知識權力用「現代性」去要求成為一個執政黨,「去土著化」的一頁頁隱晦歷史。
主流意識披著潔淨理性的外衣下,定義著低俗與高尚的品味,是另一種現代化的故事翻版,文明的面孔有著野蠻的殘酷本質。就像過去清據時代界定台灣原住民是「生番」、「熟番」的社會分類,一邊是被漢人文明所「煮熟」的人種,另一種是未被「煮熟」的人種。
可是,我們不要忘記,現在主流意識型態的「現代性」,是一種「殖民現代性」、「沒有自己主體性的現代性」;因襲著冷戰環境下國民黨統治所從上而下建構完成的文化意理與意識型態,用過去統治者設定的鏡象在看待我們被殖民下的自己,成為我們選擇自己政治菁英的標準,成為我們未經歷史與文化清算的自身意識型態。
就像麥克傑克森,在白人世界的歌唱舞台,將自己黑色的皮膚慢慢慢慢地漂白,那個標示自己非裔身份的鼻子,也必須從臉孔上挖掉,直到有一天,他看著鏡子裡一個純白而陌生的自己。
現在,終於成為另一種白人的他,面對著鏡子,不知道會不會偶爾懷念起原來黏在臉上的那隻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