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7-10 16:36:58牛頭犬

英法遊記(一)醜女與內地

英法遊記(一)醜女與內地

◆ 你看不出來她很醜嗎?
根據高中時音樂老師(大金剛的媽:金花)的說法,一個人在早上十點前,都不能算是意識完全清醒。因此,當我在巴黎首度意識到自己的清醒時,正坐在機場往市區的RER火車上,皺著眉死盯著對座的一對忘情男女,心裡頭一陣陣的噁心感...

在轉了兩次機、長達二十多小時的飛行之後,我拖著被時差、不良睡眠、經濟艙食物、擁擠人群及龐大行李折磨得幾乎快要瘦下來的身體,到達了巴黎。早晨的機場嘈雜紛亂,我又被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數字及符號搞得七暈八素,然後滿臉狐疑地在根本不必亮出護照及簽證的情況下,被一堆大搖大擺的多毛蠻人擠出了驗證及海關。實在是太高估了法國人的嚴謹程度(或是太低估了他們的散漫精神),使得重視計劃的我,因為擔心無法在驗證及海關及時完成入境手續,而不敢在台灣就先訂好第一天往南部的火車票,沒想到等我搭著一號接駁車到達機場的TGV站時,才發現當天往亞維儂的車已經沒有任何位置了。

在豐唇蓬髮的黑人服務台小姐冷淡的幫助下,我只能訂到第二天晚上六點多從巴黎里昂車站南下的TGV座位,也就是說我在南法的行程,因此被狠狠地謀殺掉了兩天。而我更嘔的是,第二天晚上當我搭上TGV時,卻發現有不少沒訂到座位的人還是厚著臉皮上車(坐在車廂兩端的折椅),然後叭啦叭啦地對著驗票員扯了一堆,付點錢就了事,早知如此,我真該當天就死皮賴臉地擠上號稱全滿的TGV。只能說,我真的太高估了法國人的嚴謹態度(或是太低估了他們的散漫精神)。

九點四十五分左右,我無奈地抱著沉重龐大的行李上了往巴黎的RER火車,開始煩惱變動後的行程與住宿等雜七雜八的事情。火車接近市區,開始有一波波的人潮擠進車廂,讓我得以從紛亂的思緒中,轉移些注意力來看看這些人。我還記得最先引發我興趣的,是座位斜對面隔著走道靠窗的一位中年女士,身上穿著顏色暗淡、樣式保守的舊套裝,看似仔細地在翻閱手上的書,實際上那綠豆大的小眼正偷偷地東瞟西瞄,生怕有人盯著她瞧(事實上我是盯著她看沒錯),活像是爛連續劇裡演的那種神經質的老處女,我想她如果不是真的有精神病,就是電視看太多了。

沒多久我的注意力被一對膚色較深的夫婦給吸引住,他們活脫脫就是侯麥電影裡最常見的那兩種典型人物的組合:龜毛的女人和沒原則的男人。那個太太長著個誇張的鷹勾鼻,穿著鑲白點黑色洋裝,披著件有些縮水褪色的舊毛衣,而那位先生則沒特色到了極點,而那也是他所給我的僅有印象。那位太太一上車就大剌剌地佔據了我對側走道邊的座位,那也是車廂中看似唯一的空位。然後,她發現了另一個空位,也就是我斜對面的位子,上面擺著坐我隔壁那個滿臉寫著不屑的女生的大皮箱。不出所料地,鷹勾鼻太太立刻高傲地指出了我隔壁女生的錯誤,逼她很不屑地將皮箱移到走道,然後尖聲地命令她沒特色的先生坐上那個位置。那位先生沒特色地嘟噥了幾句,顯然是不好意思坐,鷹勾鼻太太卻絲毫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嘰哩呱啦開始叨了起來,歪鼻斜眼的樣子煞是嚇人。於是兩分鐘過後,沒特色的先生乖乖地滑進那個座位,雖然是一點尊嚴、一點原則也沒有,但帶給了大家些許的平靜。

不記得是那一站,那對夫婦以及與我面對面的粗魯壯漢都下了車,對座空下的雙人位擠進了一對情侶,男的看起來不像法國人(因為是金髮),女的則是百分之百的東方臉孔,兩人用聽起來怪怪的英文在交談。那男的金髮碧眼、身材魁梧、舉止瀟灑,還頗有好萊塢明星的架勢,那女的則是眼睛小、鼻子扁、皮膚黑,模樣俗氣、體態猥瑣,不笑則已,一笑只見滿口爛牙黃光閃,著實傷眼極了。從頭到尾我就看著那男的把她當寶似地又摟又親,逗逗她的耳垂、鼻尖,不時還捧起她那像枯枝般黑皺的雙手來欣賞把玩,真是惹得我吐意難忍。說真的,那東方臉的女子(後來從她打手機時所操的語言可以判定她是中國人)實在很醜,隨便找十個東方人來,九個半會說她醜,但那外國人就是對她既愛又憐,不知道是情人眼裡出西施(那麼愛情的力量著實令人驚駭),還是那妖女會下蠱,或是西方人天生就沒有判斷東方人美醜的能力,拿爛豆芽當翠玉白菜。

請不要說我刻薄惡毒,想想當時我所處的困阨環境(第一天到達這個陌生的地方,提著笨重的大行李,大段的行程被攪亂,亞維儂訂好的房間還沒退,晚上巴黎要住那兒也沒著落),應該可以稍稍體會到我那焦躁得滿肚子怨忿的心情。看著那醜女得意又滿足的討厭神情,當時的我,只想衝過去,掐住那白人男子的脖子,狠狠地搖醒他,「你看不出來她很醜嗎?」。

當然,以貌取人是不對的...

◆ 我們是從內地來的。
下午三點多,我一身清爽地走出落腳的旅館,初夏的微風透過線衫的縫隙,拍打我的身體,也撩動我蓬鬆的頭髮,飄出了一點點肥皂的香氣。重回希佛里路,整個人的外表與心情都煥然一新,和近午時分那個拖著超笨重行李、一身累贅、頻頻被絆倒、滿口咒罵聲、蓬頭垢面、揮汗如雨、一臉兇神惡煞的恐怖黃種青年,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大約十一點,我在夏特雷-亞勒地鐵站迷了路,扛著行李賣力地踏著骯髒的階梯上上下下,不時會踩到個鐵罐或鋁箔包,狠狠地嚇上一跳,不然就是被貼得很近的人們使勁噴出的濕熱鼻息,扎得渾身雞皮疙瘩猛冒,當然,莫名其妙到使人吐血的指標,自然也毫不令人失望地讓我天旋地轉,終於難以自抑地抓狂起來。

「真是個考驗人心性修行的好地方...」我這麼想。

我的厄運似乎還沒有在地鐵站裡耗盡,重見天日後,我又在那要命的方向感驅使下,來來回回地在希佛里路上逛上好幾圈,等我終於發現遍尋不著的旅館正在地鐵站出口後面的小巷子裡時,我已經是一副駭人的狼狽相。或許就是被目露兇光的我給嚇著了吧,當我連番衝撞進四、五家小旅館,面目猙獰地詢問空房時,櫃台的服務生都不約而同地以尷尬的笑容對我亮出客滿的告示。

於是在一連串的碰壁之後,能在羅浮宮-市政廳周圍以560法郎的價格住上一晚,真的已經讓我謝天謝地了。我的房間在這棟狹小但感覺很溫暖、有點英國味道的建築二樓中央,有扇落地窗可以看到兩、三坪大的採光「中庭」,以及繞著中庭而上的樓梯間窗台。房間裡只有最簡單的設備,包括一台巴掌大的電視機、一個看來很不牢靠的深棗紅色櫥櫃,和一張過軟的大床,厚厚刺刺的暗色地毯從門外擴散進來,窄得幾乎不能轉身的淋浴間則散發著清潔劑的刺鼻味。我還挺滿意的,特別是當我好好地洗了個熱水澡,懶垮垮地陷在膨軟的床上翻著地圖及旅遊書時,還有點兒想把剩餘的這一天都耗在這裡...

幾十分鐘後,我推開「瘋馬」沉沉的玻璃門,隨即被一股頹靡的氣氛所包圍。窄小的櫃台後面,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帶著淫笑,親切地以一串法文,似乎想表達歡迎我的意思。這意外多出來的一夜,真不曉得該怎麼打發,原本想看電影,但初來乍到也不知道那兒找電影院、那兒查電影資訊去(雖然旅館樓下就是一家小小的藝術電影院,不過到了下午似乎還沒開門),於是就想到出國前在規劃行程時,允諾自己這回一定要看的「上空歌舞秀」(想我上回來法國時還未成年呢),於是突然精神一振,一身懶骨頭都活躍了起來,飛出旅館跳進地鐵,直奔香榭麗舍大道上的喬治五世站。

昏暗的燈光下,櫃台的中年男人油嘴滑舌地講著流暢但很難懂的英文,他的笑容已經僵掉了(自從發現我不會講法語後),睜大的雙眼死寂無神,活像個雕塑失敗後還被鬼附了身的玩偶,讓我有點做惡夢的感覺。我訂了位,匆匆道了謝(用出我少數幾個會說的法文),轉身想逃,卻又不知是鬼迷了心竅,還是一路走來被目不暇給的名牌精品店給嚇得心虛了,居然又回過頭來問道:「我該穿得正式嗎?」只見他眼中閃過一陣疑惑,接著鄙夷地丟給我否定的答案。我黯然地離開了...

距離歌舞秀開場還有四個多小時,我打定主意,就先在香榭麗舍大道旁的戲院看部電影再說吧!運氣不錯,王小帥剛拿到柏林影展評審團大獎的《十七歲的單車》正在這兒上映,正是我最完美的選擇(語言我「應該」聽得懂、台灣又看不到、聽說很好看)。在進戲院前,還有將近一個小時,就先和凱旋門拍幾張合照吧!

來來回回繞了兩三圈,該死的彆扭個性讓我始終打不起勇氣來請人幫我忙-這怎麼行,還十幾天咧,總不能一直畏畏縮縮連請人拍張照都不敢吧!-最後我咬著牙再次大步走近凱旋門,這回迎面而來是一對笑容可掬的東方臉孔夫婦。

「你好!」不知道那根筋不對,居然連對方來歷一點兒都不清楚就向人家說起中文來了,不過瞎貓碰上死耗子,他們還真聽得懂咧。我樂呵呵地把相機往他們的方向遞,以很清楚的肢體語言麻煩他們為我和凱旋門拍張照片,他們也很熱情地幫了忙。「你打那兒來的呢?」臉上塞著滿滿笑容的大嬸親切地搭訕,「台灣!」我說。「吆!我們是內地來的。黑龍江。」那位大伯笑得可更熱烈了,我心裡暗想「内地你個頭」,卻還是陪著他們笑得和樂融融,只差沒說出「四海都有中國人」這類噁心透頂的鬼話了。

大伯迅速地導入正題,用他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訓練出來的俐落口才,告訴我關於他們在異國所遭遇到的殘暴待遇,說著他們在LV專賣店裡是怎麼哀求個大半天,全隊的每個人卻還是只能買一大一小兩只皮包的經過,簡直比人民公社還要刻薄不人道,還有那票資本主義的爪牙是多麼不講情理,把他從店裡給趕出去、拒絕讓他再接近一步的兇狠態度。說著說著,他從袋子裡摸出了一大把鈔票,麻煩我帶著到附近的銀行去換旅行支票,然後進LV去幫他們再帶兩個皮包出來,事後會好好感謝我一番。我一時被他們夫婦飛來飛去的話搞得迷迷糊糊,幾分鐘過後,我突然發現自己捧了一疊紅咚咚的鈔票站在香榭麗舍大道旁的銀行門口,馬路對面還隱約可見那對夫婦還在向我擠眉弄眼的,覺得自己像長江一號什麼的。我呆頭呆腦地逛進銀行...

銀行裡的冷氣撲面而來,我才突然醒了過來。心裡想,我難道瘋了不成,幫大陸人跑腿...不幸被別人以為我和他們是一夥的,就夠倒楣了,如果他們搞的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像是偽鈔、走私、詐騙、盜版,我還被牽連進去,不乾脆一頭撞死...更何況,買LV排隊要排上大半天,等我真的平安無事幫他們搞定了這檔事,電影也不用看了。於是我開始裝模做樣地拿起手機,對著空氣講電話...「抱歉,我在巴黎的朋友有急事要我趕快過去,沒辦法幫忙了。錢麻煩你數一下對不對...真的不好意思...」

這是我在巴黎的第一場即興表演,另外一場發生在蒙馬特,那場表演更加充滿戲劇性張力(包括有痛哭和吼叫),不過我後面應該不會提到。

在地鐵站裡躲了十分鐘左右後,我回到地面上,大搖大擺地進戲院裡看《十七歲的單車》,關於北京兩個少年「搶奪」一輛單車的故事,而剛剛黑龍江那對夫婦不擇手段地想多「搶購」兩個LV皮包的事件,彷彿已經離我很遠了...

那是一個很有大陸味,也很物質主義的午後...發生在巴黎的香榭麗舍大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