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17 00:36:25劉祺

含蓄

  據楊絳自述,《洗澡》是她「不夠長的長篇」。這部只十七萬字的小說,很耐咀嚼。楊絳的創作固然以散文居首,但《洗澡》也經得起一讀再讀,而且跟她的回憶散文對讀,往往可交相映發。

  《洗澡》的主題是知識份子被批鬥改造,從這裡又引出錢鍾書和楊絳小說的一個永恆主題:知識份子的虛無、虛榮與無耻。在這些「大背景」下,楊絳也很著意描寫一段潛藏的感情──我覺得論感情描述的細緻,《洗澡》是現代文學的創新典範。

  《圍城》幾乎頁頁皆有典故,《洗澡》的風格迴異。除了三部份的回目取自詩經和楚辭以外,整部小說引述另一本書的只有幾處,都是引用《紅樓夢》。

  這自然令人想起楊絳論《紅樓夢》的文章「藝術與克服困難」。中國古代小說,才子佳人往往是一見傾心,立刻愛得死去活來;賈寶玉和林黛玉雖然也是「宿世姻緣」,卻因為種種限制,只能暗暗領會,一再碾磨,像流水遇到阻碍,「激蕩出波瀾,沖濺出浪花」。《洗澡》中的姚宓和許彥成也是如此。

  楊絳似乎對姚宓有所偏愛,她的出場也與別不同,費了很多筆墨鋪排。小說第三章記述文學研究社的由來,該處原是國學研究社,位於姚宓的祖宅。姚宓的父親姚謇突然去世,姚太太聞訊後中風癱瘓。那時姚宓不足二十歲,她未婚夫提議將姚太太托給親戚照顧,兩人結婚出國,姚宓氣得一下子跟他斷了,又將住房抵押了為父親辦喪事,替母親雇最好的大夫。姚宓停了學,在圖書館當小職員補貼家用。四九年解放後,文學研究社成立,姚宓分配為圖書館員。

  整整一章,姚宓既無對白,也沒有一言一語描述她的容貌,只見出她孝順而決斷。其後在文學研究社的成立大會上,一位虛頭知識份子邊聽演說邊想:「聽丁寶桂說,社裡最標致的還數姚小姐」。這是不相識的人的猜想,然後借丁寶桂的眼睛,窺見姚宓刻意隱藏的一面:「她在做記錄,正凝神聽講。忽然她眼睛一亮,好像和誰打了一個無綫電,立即低頭繼續寫她的筆記」。

  接下來,許彥成說了一句關鍵的話:「我總好像沒看清過她似的」。他看穿姚宓一直在隱藏自己。那是「新中國」,社裡的一群陌生學者都有點什麼名堂,她只是一個學歷不高的小職員。她言行舉止處處拘謹,跟那身灰布衣服一樣,是保護色,直至她跟彥成兩次在藏書室閒談,這層雲霧才逐漸褪去。

  兩人的交往只有幾次。第一次談彥成胡亂編派的「三個兒子」,第二次談姚宓和未婚夫的瓜葛和委屈,再來是彥成默默為姚宓整理書房。這時雙方心上已有所感覺,只是許彥成的已婚身份讓兩人非常謹慎,維持表面的疏遠和冷淡,雖然姚宓看書時「總有個影子浮在上面」,彥成則唯恐太太瞧破他為姚宓盡心。兩個人沒有一起到過什麼地方(同遊香山泡湯了,但過程的轉折卻異常精采,更引起後來的書信往還),感情都是旁敲側擊地談出來的。

  姚宓以顧問身份跟許彥成通信,彥成步步進迫,姚宓起初是刻意保持距離,以一貫的冷靜分析他的感情狀況;其後她仔細想想,她為了對方什麼都願意,什麼都不顧:「我就做你的方芳」(書中背夫偷情的女職員)。彥成看到她的回答,就好像林黛玉聽寶玉說了「你放心」,覺得「如轟雷掣電」,「比肺腑中掏出來的還懇切」。

  假如《紅樓夢》的高潮是悲傷悽惻的黛玉葬花,或一室皆春的怡紅院夜宴,《洗澡》的頂點卻平靜得出奇,文字素淨,像一幅倫勃朗油畫:

  許彥成和姚宓這時已重歸平靜。他們有迫切的話要談,無暇在痴迷中陶醉。不過他們覺得彼此間已有一千年的交情,他們倆已經相識了幾輩子。
  小書房裡只有一張小小的書桌,一只小小的圓凳。這時許彥成坐在小書桌上,姚宓坐在對面的小圓凳上,正親密地說著話兒。她的臉靠在他膝上,他的手搭在她臂上。
  


附記:楊絳雖然在前言鄭重聲明說,小說中的人物決沒有「只此一家,嚴防頂替」的貨色;我卻常常疑心,姚宓的角色有多少是源自楊絳的小妹楊必。姓名的相近且不去說它,姚宓和楊必的出生年代相近(楊必二二年出生,姚宓小一兩歲),一樣孝順果斷、外柔內剛、維護自己而不傷害人,也都沒有結婚──當然,這樣推演下去,便成了錢鍾書夫婦最鄙薄的「索隱派」。不過,相似者不必相同,譬如黛玉和晴雯一樣。讀這篇小說之後,意猶未盡,翻一翻「記楊必」,也許對姚宓這個角色有更深入的了解。

2005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