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2-25 00:39:48Sade

不應該是如此結局

一日,初春陽光和煦的下午,暖洋洋的氣溫讓人不禁想在床上多待上一會,活潑的小男孩在樓層之間上下奔跑,時而在客廳觀看卡通,時而在房間裡把玩玩具,最後他跑到爺爺的臥房裡,抓著他滿布皺紋的大手搖晃,沒想到他卻依舊沈睡沒有反應,於是小男孩跑向雙親的臥房。
「爸爸,爺爺怎麼睡著了都不起來呢?我怎麼叫爺爺都不理我啊?」
男人隨即跑到他父親的房間裡,看見,然後面對這場結局。

我一直以為應該如此,那位被我稱為:「父親」的男人,應當接受這樣的結局,而不是在以五十七歲的年紀,躺在醫院的急診室中,喉嚨插著呼吸管、身旁吊著一袋袋黃白各色不同的點滴,慢慢低、慢慢低,等待生命走向最後。

父親從小就希望我能夠當個工程師,所以別的小孩小時後玩具是積木、機器人、汽車模型,我的則是一整套父親從他實驗室帶回來的試管、燒杯、U型管,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我自然朝向理工領域發展,進入到了還不錯的清華就讀,父親曾因此頗為高興了一番,後來當我大學快畢業企圖往金融業嘗試,還因為這件事跟他對立了一陣子,直到我當兵回來後決定再回原領域發展,厚著臉皮想跟父親借錢去補習班進修,他毫不猶豫全額資助我所需的一切金額。其實,我瞭解父親為何那麼執著,對他來說,成為一個工程師,進入一家好公司,就能保障往後享有安穩的日子,這想法既不偉大又平凡,但對父親來說,這卻是他成家三十多年來一貫的念頭。

父親在二十二歲剛脫離學生身份進入職場開始第一份工作,在差不多的時間認識並很快的跟母親結婚,一切應該都是很順利平穩的,父親當時甚至計畫邊工作邊進修,計畫成為一位中醫師,沒想到爺爺忽然因為肝癌倒下病逝,家裡整個重擔必須由他這個社會的菜鳥一肩挑起,奶奶卻又不改以往爺爺在世時的揮霍態度,幾百萬的遺產不到兩年就讓她「供奉」給各大廟宇「高僧」,這時候母親第一胎又剛好誕生,一個身體極差,需要高度醫療照顧的女嬰孩。

記得一次偶然跟母親聊天談到,當時父親每月月底剛拿到薪水,扣掉大姊的醫藥費和每個月吃的高級進口奶粉(民國六十多年進口奶粉價格相當高昂) ,一下子就剩一半不到,還得養一家四口,父親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多賺一點錢來維持家計,除了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家還兼做土地代書,就這樣走一步是一步的撐了過去。或許正是過去太多的動盪與負擔,父親放棄自己的夢想,選擇一個穩定發展的態度,他不希望自己的小孩也像他一樣每天張開眼就得煩惱下一餐的著落,所以努力培養我們唸書進修,以期將來可以進入大公司,讓未來的生活穩定下來。

漸漸的,家裡三個小孩都畢業了,開始自己的工作,去年大姊更與姊夫步入禮堂,父親為此著實高興了好一陣子,當初被醫生宣告可能活不過五歲的小娃兒,他也讓她健健康康的走到了這一步。婚禮當天家長致詞的時候,父親站在台上,透過麥克風向台下眾人說:「抱歉,我不太會說話,但是我現在真的很高興。」當時大家都笑了,因為這就是父親,一個默默的為家庭付出一切,卻又口拙不太會表達的男人。看樣子應該是可以將重擔放下了,一向穩重務實的父親,開始會在餐桌上談起未來的期望,他一直說等小孫子出生,他就要帶著他一起踏青登山(因為我們三個小孩都不喜歡踏青) ,帶著他四處旅遊,一邊說著,他帶有皺紋的眼角就因為笑意越加彎曲。

一個為家庭工作努力工作三十多年,不曾抱怨過一句話的男人;一個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相信誠實工作就會有回報的男人;一個平時週末閒暇時打開電腦玩兩場電腦麻將、吃幾根黑輪就心滿意足的男人,卻必須因為家族遺傳的肝病變,在一場感冒與意外跌倒受傷後,忽然病情急速惡化進入急診室。

在最後的那一天,中午病情似乎有些好轉,醫生甚至同意拿掉插管改用呼吸面罩,父親在拔管之後馬上用他顫抖無力的手握筆在紙上寫:「我..可…食..」幾個凌亂的字,我知道父親餓的利害,兩天來只靠點滴跟些許流體維持體力,我摸著他的頭,答應他情況好轉一點我會去詢問醫生讓他吃點東西。回到家稍做歇息小睡一番,不過三個小時,醫院再度發出病危通知,待我趕回醫院,父親已經開始神智不太清楚,呼叫他的名字也引不起他的回應,手腳開始腫脹冰冷,嚴重之處甚至滲出液體,這豈不荒謬?一個鮮少下水游泳的人,最後居然在醫院病床上溺水?

一直到現在,今天已經是父親的頭七,我還不太能接受這個結局,或許父親只是在開個玩笑,他隨時都能從棺木中跑出來,說:「哈,你們都被我騙了」,我知道,以父親的嚴肅個性絕不會開這種玩笑,我不過在自我逃避。

隨著鍵盤字字不停的敲打,我,終於確定了父親的結局。

就算我討厭這個結局,但是結局就是結局,不容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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