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覺得自己像朋友們所指控的那麼愛唱反調或作怪，但當人家說「書本是精神的食糧」的時候，我還真納悶: 這精神、肉体、書本還有食物四者間，高低輕重的最佳組合究竟為何?

但總而言之我要說，倘若書本真算是精神食糧，那「食物就是肉体的書本」。

和我同一年出國，如今住在阿姆斯特丹的朋友與我聊到兩地生活，滿足與抱怨兼而有之。我說:「除了沒有像樣的日本料理，這兒該有的都有了。(as far as food is concerned)」美國的生活讓我感到充實自在，只缺日本料理，尤其真正的壽司可食，而這真．真．正．正，是致命的。

你要說這樣子缺乏民族氣節我他媽也毫不在乎，事實是，在這裡的日子，我懷念最多最深最不可扼抑的，便是日本味(要強調這只是就食物而言)，剛到美國不久第一次去紐約的第一餐飯就是在Nobu Next Door，而我不僅返台一定選在日本過境，在成田機場殫精竭慮地找壽司店，連回到台北的日子裡也是(除了母親的菜)日本料理吃個不停。

朋友覺得納悶，因為半年之前在西西里還是哪裡，我才堅稱自己的口味寬廣多元:「這世上沒有什麼非吃不可的」，而今他說:「你怎麼變那麼快?」

我真不記得自己曾說過那樣的話，就算有，意思也不致於如此狹窄吧，對油嘴滑舌的人來說，把話說死是大忌---天秤被釘死在牆上，不搖不擺焉能有什麼搞頭?

當我宣稱自己什麼都可以吃、都能夠欣賞(前題是要做的好，那”好”的標準是什麼? 好問題，我的答案是:選材與製作在原鄉能受到尊崇)時，並沒有排除在整個集合裡，我會有自己的主觀好惡，甚至於，像是我們在美國常愛做而歐洲人甚為鄙夷的，將他們定出高低順序---否認好惡的存在不算客觀，無知與鄉愿罷了。

我想一個較好的類比或許是「閱讀」，有些人，例如維吉尼雅．吳爾芙口中的「普通讀者」(a common reader)，他們會大量且廣泛地閱讀各種書，超乎專業應用或其他目的之上，因悅而讀的閱讀，就像獲得某種召喚，受引而食的飲食，不(止)是為了裹腹或補充能量而進行的。這種人或可稱作「普通啖者」(a common eater)。

日本料理於我就像是某個特定主題或文類，閒暇時第一個會想從書架上揀取。無論到哪定居，我書架上必放一本「聽風的歌」以及「遠方的鼓聲」，一個是時間縱深，一個是空間擴展，讓我抽離當下，讓「一切的一切都像擺錯的描圖紙」，暫時也不必回來。或者當我迷戀上某個女孩，我會多看幾次「69」或「斑馬的愛情事業」，安慰自己為了某種衝動與熱情而毀掉些什麼---例如璀璨前程或大好生命---並不可恥，有時反而帶著一種榮光。

對我而言日本食物是帶著滌淨身心作用的---無論是形而上下，無論飽含Omega 3脂肪酸的Toro或者廟宇裡至清至簡的湯豆腐。這解釋了為什麼身在美國的我會益發想念「和食」---當你置身在一個歌頌、鼓勵甚至硬逼著你不得不主動積極、熱情有勁的環境，你自然開始想念起某種只存在於東方美學裡的「清寂」;當吃下太多慘遭調味醬淹沒的雞鴨魚肉，你便開始懷念起簡單的調味，或說，食物的原味，甚至，完全未經鼎鑊烹飪的美好---例如生食。當你吃過機器大量生產、那些大卡車終日不停冷藏運補於千百英哩間直送到你餐盤的工業化製品，那麼，一貫剛打濕潤的掌心捏塑而出，從食材的刨取、組合、定型一至於入口不會超過十五秒的食物所散發出來的鄉愁，絕對是空前的。

但這不代表我的生活一定要那麼的和風，就像村上或三島看了一陣子，也可以看John Updike還是費滋傑羅，不然就大塊吃肉的海明威吧。

年初剛從日本回來未久，在匹茲堡某家店員們精通英、中、粵、韓、泰、越、西而就是不會日語的”日本料理店”，我邊吃一口肉，邊配一塊脫落的麵皮心想:Alinea…三天前我還在東京銀座吃Tonki的豬排飯，此刻卻在吃這鬼東西?無怪乎世界上有那麼多人傾全力反對「全球化」。這時濃厚的鄉愁終於湧上心頭，想到接下來一年可能都只有這種”日本料理”可吃，只得悲從中來。

路上我決定一到家馬上上wegman買整塊prime rib，我風馳電掣地開在州際公路上，眼望窗外的北美州縱橫巨闊的地景，頓悟到唯這樣大塊文章的天地，方生就出那肉味十足、粗中帶細的狂牛。大巧不工，再如何機關算盡的「達人」都難以模仿。反之，要洋基佬學日本人像伺候祖宗似地養幾隻畜牲，連餵食時播放的貝多芬九號該是卡爾．貝姆還是佛特萬格勒都有講究的話，那也是再給他們兩百年都辦不到的事情，那就更不必提握壽司或什麼精進料理的境界了。

文章字句的精粗美惡、恰當妥適合該依文本脈胳(context)而定，「飲食」又何嘗不是如此?



(待續吧，不要問我何時，除非你有和食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