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28 12:19:26舞動森巴

《子敏》舅爺

節選自鄉情 子敏
舅爺
小時候,我跟弟弟在談話中提到的「外國人」,指的就是我的舅爺。
舅爺皮膚白皙像抹了一層雪花膏,有一個端正的、尖尖的歐洲人的鼻子,一年四季都穿著整齊合身的西服。他是一個講究儀容的人,穿的西服都是最入時的,下巴刮得亮亮的,頭上每一根頭髮都是服貼的,有美妙的曲線,帶著髮臘的光澤。他身上散發著男性化妝品的迷人的香氣。
那時候,我們住在日本的神戶市。舅爺的家就在我們家的大住宅對面,隔著馬路,是一座木造的兩層樓房。我常常站在大門口,指著對面的樓房,告訴比我小兩歲的弟弟說:「舅爺的家」!
舅爺對生活有一套講究,舅奶奶也是,因此他們的家裡永遠收拾得漂漂亮亮、乾乾淨淨,像一家旅館。整座樓梯都鋪著地毯,樓梯下有一個綠色的盆栽,樓梯轉折地方的平臺又是一盆,樓梯頂上還有一盆。樓下的走廊,樓上的走廊,都有大大的玻璃窗,掛著雙層窗帘,一層是薄紗,一層是能完全遮光的厚窗帘。
他們家的桌子都是亮亮的,桌面的中央鋪著一小塊精緻的桌巾,上面一定擺著一小瓶鮮花。不管是自用或者是待客,拿出來的都是最好的細瓷器跟精美的餐具。他們吃的糖果餅乾,都有最輝煌的包裝。屋裡到處都是精巧的擺設,讓你找不到一樣不講究的東西。
我所以知道得那麼清楚,是因為父親、母親帶我跟弟弟去參觀過一次,只有一次。第二天我們還想去,可是母親再也不肯答應。母親很認真的跟我說:「你們兩個小孩子去這一趟,就要連累你舅奶奶擦半天。以後沒有我領著,誰也不許去。」
現在回想起來,舅爺屋裡那些器具擺設,如果請寫《紅樓夢》的曹雪芹那樣的高手來描寫,可就有文章作了。比如說:牆上掛著達文西畫的一幅《蒙娜麗莎的微笑》,鋼琴上擺著一座希臘米羅島出土的維納斯雕像,地上鋪著波斯出產的地毯,梳妝台上擺著巴黎出品的「月夜韻律」香水,酒櫃裡一排美國加州出品的雕花水晶玻璃杯,牆角擺著一盆南美洲巴西出產的鐵樹,等等。換一個現代人的形容法:舅爺的家是「很有氣氛」的;甚至連一把雨傘,一雙木屐,也都是有來歷,有名堂,有講究的。
在我的記憶裡,舅爺家裡沒有一件等閒的東西,沒有一件東西不是為了鑑賞才買的。我還記得那一天舅奶奶手裡拿的一塊抹布,也是神戶大丸百貨公司出品的。
舅爺比我父親只大十幾歲,跟我父親的感情很好。父親的個性跟舅爺相反,喜歡粗樸實用的東西。父親有事到舅爺家去,總要先換一套整齊的西服,並且把鞋底弄乾淨。對父親來說,這些事情都是很麻煩的,所以他寧可在家裡等舅爺來。舅爺似乎都知道他的講究妨礙了親戚間密切的來往,所以他每天都要到我們家來看父親一趟。
父親交代過我不許摸舅爺的衣服,但是舅爺對我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那種感情是連七歲的孩子也感覺得出來的,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情。除了長者的慈愛,除了他天性的仁厚之外,還含有對於「我是我爺爺的長孫」的尊重。換句話說,我的神態一定使他想起我爺爺在世時候的神態,也許因為那神態實在太像了,竟使他相信某一種神祕的關於轉世的學說。我總算找到一個適當的形容了:舅爺對待我,除了長者的仁愛之外,還含有尊敬,像先王的大臣看待新王所生的長得跟祖父一模一樣的太子。他相信這太子就是先王的再生。我幾乎可以想見我爺爺在世的時候,是怎麼樣的一位仁厚的長者,怎麼樣的得到舅爺的敬愛。在舅爺的心目中,我是金枝玉葉,儘管也是他的晚輩。
每次,舅爺像瀟灑整齊的外交官到我們家來的時候,總會彎腰跟我打招呼,掏出講究的糖果來送給我,很關心的向父親打聽我的健康狀況跟生活情形。
父親帶我們回到故鄉廈門以後,第二年,舅爺全家也回來了。父親母親帶我跟弟弟去看他。他住的是市郊的祖屋,是一座平房,門前的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正廳地上的每一塊大紅磚都洗得發亮,八仙桌跟供案也閃閃發光像剛打過蠟似的。舅爺的兩個大孩子,就是我的表姑跟表叔,也都像剛洗過澡,剛換過衣服那樣的打扮得乾乾淨淨。
屋裡的擺設完全是中式的,不再是西洋式的,也不再是東洋式的,可是那乾淨的程度,仍然會使每一個小孩子覺得那裡不是一個理想的遊戲場,覺得那地方跟小孩子是不相容的。
舅爺很關心的向父親打聽我上學的情形,我的健康狀況,還有我是不是還愛吃咖哩飯,並且嘆息那時候廈門還沒有像樣的冰淇淋好讓我吃。
那次見面以後不久,舅爺又回到日本去經商。長長的十五年的時間,我們沒有再見面。戰爭,逃難,流浪,我們家由殷實變成貧寒。我在人生的黃金時代接受最嚴格的生活的磨鍊。經過冰跟火的鍛鍊,我把我童年的任性跟驕傲連根拔起,學習了同情跟謙虛。父親也去世了,我由一個一生氣就用皮鞋尖踢人的孩子,變成一個滿懷理想的樸實的青年。
抗戰勝利以後,我來到台灣,在很好的環境裡工作,看書。有一天,我接到舅爺的一封信。他跟舅奶奶從日本回國,經過台灣,由家鄉打聽到我的地址,約我去跟他見面。他想看看我。
我已經不再是從前的我,我已經不再是「金枝玉葉」。我也有一顆小圖章,不過那是領薪水的,不像我父親當年的那顆圖章,那是領股息的,領紅利的。舅爺還會像從前那樣的看待我嗎?他能不把我看成傳奇裡的落難公子嗎?
我的猜想是沒有錯的,舅爺是把我看成落難公子。我的猜想也可以說是錯了,六十二歲的舅爺緊抱著落難公子,為公子的落難掉淚。竟說:「你父親不該那麼早去,叫你受這樣的苦。」
他親自去皮箱裡拿出兩件新襯衫,一件叫我換上,一件叫我帶著。我捨不得我自己掙錢買的那件舊襯衫,想帶回來日後穿。舅爺激動的說:「扔掉它,你不該穿那樣的衣服。」我得了兩件新襯衫,但也失去了一件舊的。
舅爺是臨時住在朋友家裡的。那時候已經近中午了,他堅持要帶我上西餐館。他帶我去的是我平日常去加餐的一家餐廳。餐廳裡熟悉的招待走過來問我吃什麼。舅爺用長者的尊嚴態度吩咐說:「兩客上好的咖哩雞飯,兩客上好的冰淇淋。」
吃過中飯以後,他帶我到我平日常去的國際戲院,親自買了票,說:「這是台北最好的電影院,設備不比東京差。」
看完了電影,他又帶我回到他住的地方,一件一件的搬出許多東西來給我。像我們從前那樣的家庭,是忌諱談錢的,所以他躊躇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跟我坐船回去吧,在家鄉好些。」
我告訴他,我有很好的工作環境,暫時還不想回去。他搖搖頭,嘆了一口氣。「你不該受這個苦。」他說。
一個在並不飽含溫情的社會裡生活過來的人,一心只想把自己的溫情奉獻給別人,讓別人少受一點無情的待遇;可是從來沒想到自己能再享受只有童年才享受到的長者的鍾愛。跟舅爺告別以後,我等不及回到單身宿舍,等不及蒙上棉被,就已經在路上哭得像一個嬰兒。
現在,舅爺已經在天上。我受苦的時候,總會想起他所說的那句話:「你不該受這個苦。」有這句話,只要有這句話,我受再大的苦都覺得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