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暗暗心驚】

「董老師，我們婉綾一直說要找您喝茶，但是現在是高三，比較挪不出時間來……不知道……」多年以後的某一巧合的日子，在仁愛路的早餐店，婉綾的母親走到身邊，愉快的對著我述說女兒的種種近況，也轉述了女兒偶而提及想回學校探望我這個老人家的想法。照算這時婉綾應該已經讀高三了！只是在我心中她的影像，一直未曾更新，還停留在她國小時清湯掛面的長相。 

「妳還是國小時候那個樣子嗎？不如先寄張照讓我看看現在的模樣。」知道大家都忙，透過電子郵件，既方便又即時，收了照片也為日後重逢準備。沒看近照，到時候認不出學生或認錯人，那可真是糗大了！

隔天我收到了三張照片：有大頭照有生活照還有一張國小時期的畢業照。看了之後我呆了五分鐘，然後在回信中敲下：「國小的照片我記得，但我想看的是妳的近照，別拿路人甲或是同學的相片混充。」她長得不一樣了，但還是一樣可愛甜美。

在她緊鑼密鼓積極準備大學推甄的前後，也正是我作文教材要出版的時期。我拿了她小學的文章作為書本的第一篇範文之外，在得知她大學打算申請中文系，更大膽的將校稿及顧問的工作交給她。

其實她這段時間的文章不時得獎，全國的徵文、縣內的比賽她是常勝軍。雖然小學時候就知道她抒情文寫得特別好，但在出版品中看到她的文章，仍不免有沾光和與有榮焉的虛榮感。

這段期間除了經常用咖啡澆灌師生間的情感、也偶而會相約到便利商店前閒話家常，更不時透過電腦交流文學創作的心得與想法。甚至心血來潮會買個有機麵包或仙草奶凍專程送到家中，犒賞這位丫頭。

有婉綾的協助，教材很順利就出版了。而同時她也以榜首的名次錄取了兩所大學中文系。就這樣有更多的時間可以聚會和談天。可以交換讀書心得，並且互相借閱家中的藏書。

在這段時間我知道了她高中考得不理想，不敢回到學校，主要是怕我追問──果真是我當初推斷的個性。在編輯的作文教材中收錄許多婉綾的文章，她的文風是如此抒情、如此浪漫，在幾次問答之中終於得知那些文字大半都是編出來的。也從多次的詢問下知道從小她就會披了被單當蕾絲，幻想自己是困在城堡中的公主，苦苦等著白馬王子冒險解救。

【只要妳長大．肯定會像媽】

終於有一天，我約了婉綾、她的姊姊和國小時向婉綾告白的男生到陶板屋吃牛排。席間這位八卦的老師（就是我啦！）在送上附餐的同時開始拋出敏感話題：「那一年，告白的紙條還在嗎？」

「老師你怎麼知道？當然還在，在我房間的珠寶箱，國小時老師發給我們的講義及班刊也都還在，有空的時候我會不定期的拿出來回味、擦亮。」婉綾真的有不一樣了！以前應對得體惜話如金，如今不只是暢所欲言、辯才無礙，說話時更能一氣呵成。

「說話速度慢一點兒，而且要記得換氣。」我不改教師本色，任何面向都能提供建議。只是那個文靜的丫頭早就變成令人刮目相看的健談大女孩了。

「告白之後呢？故事怎麼發展？」我露出一種「我早就知道，別再瞞我了」的得意神情。

「哪來的然後！從那一天起，她沒跟我說過半句話，一直到國小畢業，之後再談話就是今天了！」聯考放榜確定考上台大的大男孩無辜、靦腆、面紅耳赤的回答。

「喔！那國三的變愛又是怎麼一回事？」我發問。

「老師那是謠言……」婉綾才回答到一半，同一時間姊姊也說話了：「老師那不是謠言……是──事實。媽媽還因為這樣受了氣。」

   「男生的媽媽打電話來要婉綾別害男孩讀不下書。媽媽在電話這頭除了心疼一直以來都那麼優秀、那麼聽話的女兒受委屈，還得平心靜氣外加低聲下氣的跟對方商量，讓他們兩個國中生可以在有條件的情形下健康交往。」姊姊說。

    「什麼？我有聽錯嗎？令堂贊成婉綾國三的時候談戀愛？」我提高音調。這時我又重新想起，當初婉綾媽媽提到女兒國一時段考國文一百分的得意神情。才發現我不該有任何問號的。

    「老師，您答對了！我媽的特別立場和所做的特別決定還不只這一樁。她總是以我爸的意見為意見，不停的告訴我們爸爸一個人賺錢養家不止辛苦更是偉大。她還擔任文化中心及家扶中心的志工，更難得的是她成為那些志工團姊妹的家庭諮詢顧問及心靈導師。對整個社會家庭幸福有顯著的貢獻。」姊姊補充說明。

    「我媽有一天到鄰居家串門子，話題正好轉到大學志願上頭。在場的五、六位家長都質疑媽媽為什麼讓女兒志願填中文系，結果媽媽極力解釋，單槍匹馬『力戰群雄』，大力支持女兒依興趣選填志願的立場。我想就算有千軍萬馬也會被我媽打敗！」婉綾得意地接著說。

        「哇！」我的嘴開得像河馬！心中不停的問：「這是何等偉大的媽？」

        自從婉綾讀了大學，我會不時打電話關心她的情況，有時季節變化，難免感冒。由於她就讀的校區位於山下，風雨本來就大，所以不免經常電話問候。有時丫頭故意跟父母撒嬌：「董老師都比你們關心我。」沒想到電話那一頭婉綾媽媽竟然回答：「看來……過不久，也許婉綾該改姓董了！」   

今年教師節前夕，婉綾打了電話。約好開學前一定要找一天一起吃飯。在我答應之後，她補充說明：「爸媽要一起請老師在七海簡餐店用餐。」向來不跟學生家長吃飯的我竟也沒有要客氣推辭的意思。

席間除了收了鴨賞之外，更加了解婉綾的爸媽如何用心去貼近自己的小孩，如何真正為了小孩可以無限的縮小自己。

「為什麼當時妳肯贊成要參加高中聯考的女兒談戀愛？」我真的很想知道。

「如果我強迫、禁止會有用嗎？最後兩家人鬧翻，小孩書也不想唸了！再加上反叛期的孩子賭氣、抗議，豈不正好得到反效果。」我放下手中的叉子給這位吳媽媽簡小姐拍了拍手。她是打從心底關照小孩，從女兒的角度出發處理事情的。

「這一陣子我功課很忙，爸媽則不時往宜蘭跑，我原以為他們兩個人是回去找老朋友敘舊或遊山玩水的，但這一趟我跟著爸媽一塊兒回宜蘭家鄉才知道，因為阿嬤跌倒受傷快一年了，所以這一年來，爸媽假日只要一有空就直奔宜蘭照顧阿嬤。知道以後我真的很感動，我真的該跟爸媽好好學習。」婉綾孺慕之情溢於言表。

「還有，聽婉綾說從小妳就買了好多套文學套書讓她讀。照說就算妳們家手頭寬裕，但出手也似乎有點兒太『阿莎力』了一點？」我問。

「她有興趣，對文字特別敏感，我們不曉得怎麼教她，但提供足夠的書籍則是我們能力所辦得到的。」婉綾媽媽回答。

「提供閱讀材料，這很多家長都做到啦！但光這樣好像不至於讓女兒在國小階段就能背會二百多首唐詩，所背的詩裡頭還包含了長篇輻的長恨歌和蜀道難？」我逮到機會，想一次問個夠。

「婉綾從小好像對文字就特別有感覺，所以幼稚園只讀了三天。當然姊姊讀幼稚園時，想說讓妹妹婉綾跟去讀，認一些國字就行了。誰知道去到幼稚園，裡頭教的字，婉綾幾乎都會。後來連家裡的報紙沒有人特別教她，她也看得懂……」之後吳太太又做了多久的說明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覺得腦筋有點兒醉意！

「我就說嘛！難怪我一直找不到源頭。婉綾是我教過幾千個學生裡背最多唐詩的學生了！今天這餐飯我真的是『賺很大』，謝謝啦！」我有豁然開朗之後又被千斤重鎚敲中後腦勺的感覺。

這餐飯除了感動，更令我汗顏。讀了那麼多年書，主修的又是教育。雖然女兒還沒長大到要決定科系，但我不免要問問自己──如果有一天女兒遇到像婉綾一樣的狀況，我的表現會像婉綾媽媽處理得那般成熟健康嗎？我能那樣尊重女兒嗎？我真的很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