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顯冷清的午後診療室，闖入一個紅著眼的大男孩。

    「眼睛怎麼啦？」妳慣常以優雅而親切的語調問候，示意他先坐下。

    「剛剛騎車的時候有一隻蟲飛進去了！」

    「還在裡面嗎？」妳臉上柔和的線條頓時有些扭曲。

    「對啊！我怎麼弄都弄不掉。」男孩無可奈何地回答，並向妳投以求助的眼神。

      妳將臉頰緩緩地湊近裂隙燈(註一)，用棉花棒小心地將他的下眼瞼撥開。一隻醜惡的怪獸立即躍進畫面，嚇了妳一大跳。再定睛一瞧，完整的頭胸腹，還有六足，原來只是隻在裂隙燈下顯得格外巨大的某種昆蟲。

      妳露出有點嫌惡的表情，用棉棒翻弄了一下，暗褐色的蟲體，毫無掙扎能力地漂浮在一小汪淚湖中，然而，另一端的口器卻緊咬著泛紅的結膜不放，試圖作最後的抵抗。

      妳猶疑了。

      許多回憶片段在腦中快速掠過：小學極愛哭的妳，常是臭男生抓毛毛蟲惡作劇的最佳對象；中學的生物實驗課，妳總假藉公務之名，一個人偷偷在校園裡晃盪；到了大學時代，當同學們熱切鑽研著蟑螂、青蛙、小白鼠的解剖構造，冷眼旁觀的妳，開始懷疑自己是隻誤闖叢林的小白兔；妳至今不能忘懷的是，那個外表比妳柔弱的女同學，竟能面不改色地，用兩隻手指掐住濕濕黏黏的青蛙，一刀喀嚓剪下牠的頭…。

     遠離蟲蟻蛙族之後的一切，對妳而言就可親許多。瀰漫福馬林氣味的大體實驗室，妳手執精巧的解剖刀，將神經肌肉血管細細理出；考前的深夜，妳輕撫那兩百零六塊骨頭，比對圖譜，潛心背誦；初進醫院的工作，無論是替滲著青黃液體的膿瘡消毒換藥，或為冒著鮮血的破碎傷口，一針一線，密密縫合，妳都能專心一意，日漸熟習…。

      回過神來，面前的男孩，還泛著淚光，提醒現在的妳早已獨當一面。當下，唯有妳能幫他解決眼中的困境。

      妳嘆了口氣，又深深吸了口氣，重返裂隙燈前，無奈地與那蟲子對望了一眼。牠深邃的小眼睛露出挑釁與佞笑，彷彿看透了妳的心思。

    「這可惡的小傢伙！」妳在心中咒罵著，也莫名地揚起鬥志，身經百戰的妳，可不會在此時退卻。

     於是，妳執起鑷子，瞄準獵物，迅速又精確地夾住蟲體尾端。那瞬間，有股奇異的電流，從鑷子尖端傳到指稍，再竄入身體直達頭皮，讓妳渾身不自在，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要專業！」從心底浮出的聲音，告誡著想歇斯底里大聲尖叫的妳。

      妳終究成功地壓抑了那份衝動，張開眼，下定決心用力一扯，硬是把頑強的蟲子從結膜上拔了下來，隨即便像處理燙手山芋般，倉皇地把牠甩到裝廢棄物的桶子裡。

      取得勝利的妳，趕緊檢查方才被當成戰場廝殺的那一小片結膜。還好，沒有預期中的撕裂傷，只有輕微的血絲和水腫，危機解除！

      妳恢復鎮定，拉整一下白袍，好慎重地交代男孩回家之後的眼藥水要如何點云云。沒想到，一直在旁安靜陪伴男孩的女友，竟身手俐落地一把捏起那桶子裡的小蟲，沒等妳說完，兩人便如獲至寶似的將蟲子捧在掌心，一邊好奇研究，一邊嘻笑拍照，而後轉身離去。

      偌大的診間又恢復冷清，留下癱軟在椅子上，滿臉錯愕的妳。

註一：裂隙燈為眼科檢查工具，有放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