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2-18 22:07:16伽藍
彼岸花(上)
那日,李燿在城門前,披盔戴甲坐在馬背上,高舉著出鞘的刀,頭上,是宛若要燃成灰燼的似火晚霞,在天邊蔓延一片慘紅,如泣如訴,身後,是僅存的數千大軍,他們的胄甲反射出天色殘光,像從山巒這頭綿延到山巒那頭的血海。
混著腐敗氣味的秋風盤桓不散,沉沉鬱鬱。
戰鼓敲響戰場上最細微的間縫,沉如暮鐘,震如巨雷;鼓聲漸密,殺意漸濃。
一瞬,萬馬嘶昂,殺聲震天,揚起滾滾塵土,凝結的風在奔騰的兵馬中哄然散去,映著落日的刀光於霎那染上鮮血,飛濺深深的豔紅。
達達的馬蹄伴随刀戟清亮的碰撞聲響起,萬箭自敵軍處射向天際,一片箭海遮雲蔽日,劃破風勢後疾墜而下,來不及舉盾護擋的士兵當場身中數箭倒下。
數十天的攻防,稱為戰場的土地早沒了黃土的顏色,烈日的曝曬、大雨的沖刷,洗不盡濃濃血色,腐肉的臭味、遍野的屍骨,也動搖不了將士死守城門的決心。
手起刀落,生死一剎,李燿的目光卻總無法移開那個人的眉、那個人的眼、那個人的一舉手一投足。
那個人,是敵國的君王,是十萬大軍的統領,是他年少時的一場夢,是昨夜夢裡最後落盡的一朵花。
尤記得十三、四歲,他和他,一個是時常來參拜的副將夫人的兒子,一個是和娘親長住寺院的異邦人。
在城郊處的一座寺廟,寺廟內的一口水井,水井旁的一棵梅樹。他揚首,瞧見一抹墨綠身影,從扶疏的殘花枝柳間穿透而出,風中,傳來淺淺嘆息,隨著凋謝的梅花幽幽飄落。
「寺裡的花樹不可攀爬。」
他的話聲驚擾了樹上的人,那人手腳俐落的爬下樹,連一眼都沒望向他,逕自從他身旁擦過。
他的袖拂過他的掌,他的髮滑過他的臉,一時,李燿感到目眩心盪,彷彿有什麼從心底被勾起來,又不知是什麼。回過神時,已失態的揪住對方。
「做什麼?」話一出口,那人倉惶的掩住自個兒的口,懊惱的像做錯事。
「你是異族?」李燿聽出他偏差的口音,神態跟著警戒起來,然而下刻他又嘲笑自己多疑。
他是武將家的孩子,又逢異族頻頻掀起戰禍,對在京城出現的異族人士自然都多了份疑心,但眼前的人怎樣也不像個探子。
那人卻不再回話,僅是神色緊繃掙脫他的箝制,頭也不回的跑走。
李燿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後來他隨著娘親參拜,總會走來這個偏僻的小院,偶爾,只有幾對雙宿雙棲的鶯雀掠過樹梢,偶爾,也會看見熟悉的身影停留在枝葉間,遙遙望著北方。
他沒有再去打擾,總是坐在隱密的角落,和他背對背隔著一道圍籬;他悄悄眺望遠處,他便靜靜翻閱兵書。
日子,就這麼平平淡淡的過去,直到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李燿驚見他下來一個打滑摔落泥濘的地。
他跑過去一把拉起狼狽的他,這次沒再被甩開手,只是他望他的眼神仍有一絲防備。
李燿並不喜愛這種被當賊人的感覺,他擰起兩道濃眉,沉聲問:「我好心幫你,你何必這樣防我?」
那人移開了眸子,瞧著泥地上的落葉,雨珠從他垂下的睫毛滑落。「雨,很大。」他輕輕的說。
時常淋雨習武的李燿這才察覺對方和他不同,那樣的消瘦,手也像沒做過粗活的富貴人家,嫩嫩白白,便急忙拉著他躲進堆雜物的木房。
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他朝還站在屋簷下望著驟雨的他問道:「你叫什麼?」
「海歲,我的漢名。」
除了名字,李燿沒再問過他任何一件事,只要他不是敵方派來的奸細,李燿也沒有強逼他說的好奇念頭。
他們只是一同凝看飄打大地的雨絲,粗暴肆虐的洗淨眼能所及的一切,在泥窪上積起漣漪不斷的小水塘。
可注視著外頭雨勢的同時,李燿沒有忽略海歲微微顫抖的身子,他四處翻了翻,終於在一口陳舊破爛的箱子內找到勉強稱的上乾淨的粗布。
他走近,他回首,這刻,後者肩頭上一沉,布已包掛住纖瘦的身子。
「多少能擋點風。」他佇在他身旁,兩相對比,李燿練武的身軀更顯得高大健碩。
海歲仰頸望著他的側臉,謝意在嘴裡打轉幾回依舊沒出口,只是嘴角有那麼一點淡淡的笑意。
雨過天晴後,曦光又穿透逐漸散去的雲層,一道彩虹騰空跨過兩座山巒。他們踏出木房,相互告別。
小院,從此成了他們碰面的地點,嚴謹的他和沉默的他並不太有交集,只是在同一地方做著各自的事。
變的,只有李燿將讀兵書的地點從圍籬後轉到梅樹下。
可對於海歲,他有太多的感觸。
海歲的眸底藏有很多祕密,他坐在梅樹上看著北方時,總是流露得更明顯,嘆息的次數也特別多,隨著風在他耳畔繚繞不散,鳴鳴泣泣。
每每凝視海歲坐在樹上的身影,他心底都會生出一種形象想去形容海歲,可惜他雖非目不識丁的莽夫,也不是飽讀詩書的文人,他只是覺得海歲就像某種花,卻無法具體去比喻,而當海歲偶爾對他露出有些寂寞的笑容時,這樣的感觸更顯清晰。
海歲沒攀上梅樹的時日,會和他相偎在樹下。
「李燿……」他時常喚完他的名後就無下文,換上的,是欲言又止的神色。
李燿並不追問,依然翻著兵書,只是眼角總禁不住瞄向他,想說些麼抹去他面容上化不開的愁雲,可這對語拙的他著實是份苦差事,總不好拿他爹對部屬說的:「將士們,保家衛民是我們的職責,南朝軍永遠不敗。」那套沒啥用的勵志話來勵志他吧?
所以最後,還是只得靜默收場。
不過他怎麼也忘不了這年的時光,哪怕一草一木,又抑是偶然經過的飛鳥粉蝶,還是海歲累時,不自覺倚著他假寐的恬靜模樣,他都記在心上,雖然這時,他還不明白,心底那份似有若無的悸動是什麼。
年光在此不知不覺隨季節轉換流逝,唯一讓李燿意識到的,只有初春前一場大雪,覆蓋了京城一帶,染白了近處的高牆瓦頭、遠處的草原山峰。
待積雪融化消退時,水井旁的梅樹枝頭又露出高潔的點點花蕊,卻再無人坐在這棵梅樹上,孤寂地嘆息。
李燿沒有去問住持、去問任何人海歲去了哪兒,他早猜到,總有一天海歲會離開這裡,回到真正屬於他的故土。
海歲走的第二年,那口水井就枯乾,梅樹也死了,唯一完好的寺廟在戰火中,終是燃成斷瓦殘垣,灰飛煙滅。過去,似乎也隨著這些事物的崩壞而埋葬,只是每每在午夜夢迴時,又會鮮明的跳出來,不斷提醒他;曾經,他遇過這麼一個人。
李燿揮舞著刀砍殺靠近他的每一個敵軍,奮勇殺出一條血路,這條用血舖成的道路盡頭,是他的海歲,是他尚未開始就結束的年少綺夢。
數名圍在海歲身周護全他的親兵,見他以不可擋的銳勢硬是挺進這處,也拉緊韁繩策馬調頭,手上銀亮的彎刀隨著戰馬的鐵蹄,陰狠的劈向他的頸項,試圖斬下他的首級立功。
身一低,臂一轉,隨李燿殺敵無數的刀,因他大幅度揮動,將染上的鮮紅血水飛灑散出,刀身閃著戰慄寒光,將飛馳而來的親兵,硬生腰斬,好不容易才稍褪去血光的沉甸大刀又沾上血,然後在李燿手中,反覆翻轉舞動,斬殺不停湧上的血肉之軀。
漫天血霧噴散,淋上李燿的鎧甲,海歲,近在他眼前。
他覷見一身銀鎧耀甲的海歲筆直望向他,卻不再像從前,能輕易被看穿眸底深處的情緒,顯露在外的,只有無風無浪的眼神,冷然的令他懷疑,究竟現在的海歲是真實?還是昨夜的海歲是真實?
形象圖:海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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