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15 04:54:12伽藍

命卦(中)


上官秦這一生最難忘懷、最深刻在心的,是東方離天這個人,但不是他的俊美無雙,也不是他的笑,而是他從梁州回京後,被太子的人馬圍住,安了個「私吞災銀、意圖謀反」的罪名時,東方離天站在軍隊前,投向他的,淡淡的眼神。

明眼人都瞧得出,這是東方離天一手策劃,用來陷害六皇子的計謀。於是百官心裡都想著:原來看起來不屬任何派系的東方離天是太子的人馬。

有了東方離天,等於有了江山,太子的聲勢忽然像被菩薩還是佛袓加持過似的,如日中天。

相反,被關入天牢,在一層層不曉得哪時候假造好的人證、物證下,上官秦的生路可以說是死絕了。

他怎樣都弄不明白東方離天為何要這麼做?待在天牢裡等死的時間,他大部份花在思索東方離天這個人身上。

他非善非惡、喜怒無常;有時冷淡、有時寂寞;偶爾直言尖酸、偶爾溫雅待人;他不攀炎附勢,也無需攀炎附勢,如此,更不懂得他為何要幫助太子?

難道是反覆的性情陡然發作,拿他的命來消譴?

上官秦苦笑。

且莫管東方離天的用意,他的作為是勾不上「背叛」兩字。或許他倆兒私交甚篤,但東方離天從未承諾過他,如今當然也稱不上倒戈相向,不過是做了選擇,把他扔進天牢。

天牢的生活是逼人的煎熬,褪去了皇子的尊貴,吃著比庶民還差的飲食,即使想隨遇而安,還是忍不住為了酸腐的食物作噁。輾轉難眠的夜裡,憶起東方離天總會禁不住心痛。

說不怨是騙人的,但更多時候,上官秦是想念著這個人,想念他的一顰一笑、一靜一動,一身朱紅衣著,在曲廊上、在雪下,凌亂地陷在軟榻中,猶如盛開的牡丹,撩人失魂。

等待,上官秦開始等待他,抱著一點東方離天會顧念舊情的希望來見他一眼。

如果他來了,他並不想問他何以陷害自己,只願撫摸他的臉,問他:「外頭是否還下著風雪?是不是又偎在那榻上淋著風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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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離天這一生磨滅不去的記憶有許多,他的一生太長,長到他足以找到何楨的來生。

何楨、何楨,我想為你做的太多,卻怕用盡漫長的一生,能為你做的仍太少。

其實,當年何楨不該死得這麼早,這是他入了黃泉碰上冥王後才明白的──陰陽難同道、人妖定殊途。他的妖氣在不知不覺間吸盡了何楨的人氣,何楨的死,一半是他的責任。

何楨死後,他在人間尋找他的來生;前世今生、今生來世,像同一條麻繩上的結,看似不同,卻終歸於一條道路,所以他相信能輕易找到何楨的來生。後來才發現,無論他的修為多高,也無法參透生死,看盡人世因果。

何楨似斷線的風箏,沒有人知道他的亡魂飄蕩至何方;是去找那個等了一輩子都等不到的人,還是仍留在院裡的芙蓉池旁,或是下落黃泉,或是魂歸四方。

東方離天找了他很久,久到天上的月亮他都看膩了;盛開的牡丹再也不豔麗;初枝的桃花也失了芬芳。

「狐狸,你在做什麼?」柳樹下一道身影,宛如由雪而生,純淨潔白,白髮白衣,冷俊優美,投足之間如幻如霧。

東方離天迎向他靜水般的眼,知道他非人非妖,定是九重天上的仙。不知怎麼的,無由來的好感。

「我找一個人。」他回答。

「找一個人不難,怎令你錯過授印之典?」

「我找的是一個人的來世,你──是從九重天上而來?」

「我是冬神,掌冬雪令旗。」冬君攤開單手,冰晶從掌中竄出,明亮如鏡,將東方離天的面容清楚照映出來。「狐狸,莫再費心,入了輪迴,縱有天帝的通天之能,也看不透箇中玄機。」

「你是說我找不到他?」東方離天的心一陣緊縮。

冬君朝地面悠悠一指。「狐狸,魂去魂兮,只有掌管輪迴的冥王才知曉。」

東方離天恍然一笑。「是啊!我怎沒想到,去冥府,我要去冥府。」

「冥府是彼岸,彼岸一入難回頭,你要想清楚,擇生?擇死?」依然是淡淡的,像風拂過花梢時近乎寧靜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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擇生?擇死?

紫檀木空縷的燈台立著罩著燭火的墨紗,東方離天凝視著手中的九角玉體,玉體反射出溫潤的光輝。

你說能勘透因果輪迴的冥王和能算盡三世命運的命卦,兩者間有什麼關係?

那年,入了冥界,不談其中一番千折百轉的際遇,只道最後在冥王跟前,冥王與他說的話。

「天機不可洩,但我有一命卦可以算出所有凡世塵緣。」

「不能說,那你是要我用命卦自個兒測?」

「命卦我可借你,但世間講求陰陽平衡,你既得到命卦就得付出相等代價。」

「你想要什麼?」

付出什麼已不重要,命卦不只為他找到何楨的來世,也算出他一生的命運,由他一手造出的命運。

第一眼見著上官秦,東方離天眸底竟然湧上一股溫熱的溼潤,卻撇過臉裝作毫不在乎,身子軟軟的臥在榻上,任由他站在榻邊,有些不知所措的微微一笑。

那次,他們沒對上幾句話,大多是上官秦開口,他不似一般皇親貴胄,愛端架子、擺個臉譜,反倒像東方離天印象中的何楨,溫和煦善地令人憐惜,是也東方離天更怯於說話,他怕被聽出他的哽咽難忍。

相思滿溢,連心都裝不下了,數年下來,愈是和上官秦熟稔愈是苦痛,愈只能對他若即若離,不知他心事的上官秦只當他反覆無常、難以捉摸。

不知何時起,上官秦有了磨蹭他臉龐的習慣,當他指掌的溫暖透過肌膚相親傳來,總讓他聯想到何楨從前也愛抱著他,揉著、疼著。

好想有所回應,時時刻刻都獨佔上官秦,卻明白的很,上官秦不能屬於他。

收起命卦,他朝整排雕花門一擺袖,其中一扇掀了開,世羅穿著黑布衫筆挺地面對房內站著。

「你啊──怎不進來?」

「等先生喚。」

面對他的憨直,東方離天露出一絲笑意,他慵懶地靠著椅背擺擺手,世羅領意踏入,連腳步都同他的性情,步伐大小一致,不偏不倚。

「這給你。」東方離天遞給他一道摺成八卦形的符。「你受雷殤的時間近了,過了這關即可證道,明天一早你就去『九華山』,四十九天內不得下山,這張符可保你安危。」

世羅收好符,卻告訴東方離天:「我留下。」

「你傻了,留下等雷劈不成?」

「我陪你。」世羅很快地回答道。

東方離天趴在扶手上呵呵笑道:「你若有心,四十九天後再來尋我。」眼兒一勾,朱紅的衣袖似血般攤了開來,手掌隨意搧動,有花海景色騰空隱現,秀麗遼廣。「你瞧,都是芙蓉,多美,我呀,就想躺在那一片芙蓉花裡,讓花沒了、埋了、紮下根。」

世羅一向沒多餘表情的臉微露詫異,唐突地伸手掩住東方離天那雙美眸。「別看、別去。」

東方離天由著他,慢條斯理地提起不相干的事。「世羅,早幾個年前,我遇上一個和修羅換命的不死人,我就不明白他怎忍受隻身一人遊歷世間?我就不成,哪怕有證道的修為,還是抵不住一點寂寞相思。」嘴角自嘲一揚。「這樣,你還把我當作你的憧憬嗎?」

「是。」世羅堅定地點了頭。

和世羅道別的這一晚,東方離天未曾再言語,只緩緩握住臉上那雙手,有些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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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東方離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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