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斑/一隻台北樹蛙的故事
1
北台灣又已經一個多月沒下雨了!
初春,新店溪旁一條產業道路的路邊草叢,牠和六個兄弟姊妹都還是樹蛙的蝌蚪時,牠們擠在一個白色卵泡裡的一點點水中,卵泡上面覆蓋著一些泥土和雜草,那是牠們的爸媽特別幫牠們遮蔽的,以免被天敵發現。草叢下頭的路邊有一段排水不良的低窪地,下雨之後就會積水,那就是牠們臨時的繁殖場了,積水的水面離牠們的卵泡大約一二十公分遠。
但太久沒下雨了,水溝早就乾了……
一個多月前,牠們整窩的兄弟姊妹就在卵泡中孵化了,那窩最少孵出三百多隻蝌蚪。樹蛙媽媽給牠們每隻蝌蚪都有一包隨身糧食,放在肚子中,就是卵黃囊,可以支持四十天左右,都是一些很營養的卵黃,包好放在牠們的肚子裡面,那種愛心好溫暖……
但太久沒下雨,整個卵泡中的水分越來越少,牠們的體味就越來越濃,不斷從雜草和泥土覆蓋的縫隙中透出去,牠很怕被牠們的天敵發現,那牠們很可能就全完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水份一天天乾,味道一天天加濃,牠的不安也一天天加重了……
孵化後第35天的黃昏,牠們很不幸的被一隻螞蟻發現到了,很快的,就有許多螞蟻和一些不結網的地蛛都跑來了,牠們不斷過來獵捕牠們,牠們到處逃竄,但竄來竄去還是都在那個拳頭大的卵泡中,有一次,有幾隻螞蟻已經爬到牠身上,牠趕快到處亂竄,才把牠們都甩開,但牠看到有一隻蝌蚪才被二隻螞蟻各打一針蟻酸,只掙扎個幾下就癱了,就被一大群螞蟻慢慢拖走了。
遇到地蛛的那些兄弟姊妹更慘,都被一口就咬出去,連逃的機會都沒。一聲聲兄弟姊妹的慘叫聲和斷氣聲不斷傳來,那真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屠殺啊!還好,夜色不久就降臨了,地蛛和螞蟻也都回去休息了,但才一個黃昏,就有很多牠的兄弟姊妹都被咬走了。
隔天早上,太陽升起之後沒多久,草叢上的露珠稍微乾些,許多螞蟻和地蛛又開始來了……一整天,牠們都在卵泡中到處竄逃,牠和幾個兄弟姊妹發現到卵泡角落有一個小凹縫,那邊的地下正好有一小塊的凹陷,卵泡也在那邊凹下去一小塊,就積了點水,成為牠們最好的避難所了。
當星光從隙縫中照到牠們時,牠們只剩下7個兄弟姊妹了,擠在那小小的水洞中,大家絕望又不自主的不斷推擠著,二天來,這些不由自主的推擠動作已經變成牠們神經質的反射動作了,或許這也算是一種死前的互相告別吧……
又一天的早上終於來臨了,隨著天色慢慢亮了,牠們的堆擠動作就漸漸增多了。陽光剛剛照到牠們的草叢,牠從雜草的縫隙中仰望著台北的天空,天空好藍,陽光好暖和。
牠們七個兄弟姊妹用尾部互相拍打的本能方式先告別一下,但牠忽然想著:或許螞蟻和蜘蛛昨天就以為把牠們全窩都吃光了,今天就不來了?但又想著:肚子裡面的卵黃囊已經快要消化光了啊!今天天氣這麼好,又不可能下雨把大家沖到水溝中!
這二天來,由於連續的緊張和在卵泡中到處逃竄,牠們消耗掉更多的卵黃囊了……
今天,看樣子是牠生命的最後一天了,等一會草叢中的露水就會比較乾些,牠想:那些食髓知味的螞蟻和地蛛應該還會來看看吧!只要有一隻發現到牠們,那牠們這一窩三百多個兄弟姊妹就一定全軍覆沒了……
37天來,牠們天天仰望著台北的天空,渴望來一陣稍大的雨,就會有一些雨水流到牠們的卵泡中,等到水滿了,牠們就可以乘著滿水溢出的水滑梯溜到水溝去,不到幾秒鐘就可以到達水溝了,那時的水溝一定也有很多水了!
但……37天來,天天都失望了,連一場稍大的雨都沒有,偶爾的幾陣毛毛雨,只夠幫牠們把身體噴濕點而已。
今天,應該是牠生命的最後一天了!或許……剩下沒幾分鐘了?
2
露水慢慢乾了,二隻小地蛛就先跑來了,爬進卵泡中到處搜尋,後來一隻地蛛發出一聲歡呼,應該是說:找到了!
唉!還是逃不到了!牠們很快就咬走二個兄弟姊妹,接著,許多螞蟻出現了,密密麻麻的壓在牠們五隻蝌蚪身上了,牠眼睛一閉,心裡喊一聲:媽媽--
突然有許多水淋下來,把那些螞蟻都沖走了,把牠們都浸入卵泡的水中,牠泡在水裡愣住了!想到那一陣水比豪大雨的雨量還大,而且剛剛還是晴空萬里,根本不可能下雨啊?
又一陣水輕輕淋下來,剛剛牠被黑壓壓的螞蟻大軍壓在頭上,根本看不到外面,現在看到了,外面有一個中年人,二個眼睛炯炯發亮,他拿一瓶礦泉水慢慢倒下來,卵泡中的水很快就滿了,牠們五個兄弟姊妹順著水就往下溜,溜到一個塑膠瓶中,那個人把瓶蓋蓋起來,帶到一輛車子旁,開了車門,把瓶子很小心的固定在車上的茶杯架上,就開車帶牠們走了。
車子轉了很多彎,開開停停的,最後停在一個山腳下,他拿著瓶子爬上一小段山坡,到了一個水池邊,把牠們輕輕的倒入一個水池裡,水池外面是個樹林,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透過來,經常有些光線會照到水池中,映出各種形狀的水光。
水池中有著厚厚的落葉和其他蝌蚪,蝌蚪有和牠們同類的,也有其他青蛙的,但水中也有一些專吃牠們的水蠍子,牠一下去水池,沒多久就遇到一隻,差點就被夾到了,嚇得牠到處游,但遇到第二隻時,牠剛動大螯要夾牠,牠就先感覺到水的震動,而先行游開了。這種怪物還好,牠很快就不怎麼怕了,因為牠們的二隻大螯並不太好靈敏,常常夾不到蝌蚪吃。
3
「葛--」、「葛--」……
一些響亮又隱隱如雷鳴的叫聲開始響起,許多台北樹蛙在冬夜裡一聲聲的鳴叫……
牠的內心不禁歡呼起來了:哇--在外地能聽到自己族群的叫聲,那種感覺好溫馨哦!那天晚上,整晚牠都聽到牠們族群的音樂了!隨著那些叫聲響起,牠的心終於慢慢跟著安穩下來了……
半夜,牠看到水池中來了幾隻粗背摺的拉都希氏赤蛙,在那邊「者-、者-」的叫著,牠就想到水池中的其他種類的蝌蚪應該都是這些赤蛙的。
在北台灣冬天的靜水域中,通常就只有這二種青蛙在繁殖。如果是在溪流邊,就還有許多盤古蟾蜍在繁殖,黑色的蝌蚪常常佈滿許多溪流。
牠看到一隻綠色的樹蛙跳入水中,直覺就知道是同類了,那隻樹蛙好像也知道,在水中看到牠,露出很友善的眼神,牠看那隻樹蛙有著綠色的背,黃色的虹膜和腹部,四肢的趾頭上面都有吸盤,真是美呆了……
牠想:如果幸運的話,有一天牠也會變成那種美麗的青蛙!牠好期待這一天能夠趕快到臨……
4
牠在水池中啃食各種腐葉和腐果,牠很喜歡吃一種黃棕色的圓形果實。有一天白天,水池中竟然來了一隻很小的蛇,乖乖!也有日行性的蛇啊?小蛇有著淺土色的身體,上面有許多黑色斑塊,可能是餓昏了頭,竟然游到水中潛水要吃蝌蚪,但水池的水蠻多的,大家也很快就躲到池底的落葉堆中,小蛇當然吃不到蝌蚪了,等到池水慢慢安靜和沉澱了,牠就可以從池底的落葉堆的空隙中看到外面,小蛇發現有一隻大蝌蚪剛變成小青蛙,剛爬上池邊跳一下,正好給牠看到,一口就被吃掉了!好可怕!
小蛇沿著池壁慢慢游,又有二隻小青蛙和一隻體型已經不小的中青蛙都被牠趕出來,通常都只要跳動一下,小蛇就用一種快到看不清楚的速度咬到了,這種敵人真可怕!如果是牠遇到,就一定要盡量保持不動才不會被牠發現吧?
5
牠在水池中待了四個多月,先長出後腳,再長出前腳,才慢慢爬上水池中的一株浮在水面的水草上,開始練習用肺部和皮膚呼吸。
等到牠尾巴完全不見了,就游到池邊爬上池壁。剛一站上池邊的青苔上,一隻狼蛛就衝過來要咬牠,牠本能的一跳就避開了,才驚覺到牠現在會跳了,要躲避這種以前很怕的敵人就容易多了。
那另一種敵人--螞蟻呢?正想到牠時,一隻大螞蟻就出現在牠眼前,這隻螞蟻比以前殘殺過牠許多兄弟姊妹的螞蟻大多了,牠看到牠時,心裡真是害怕得要命,但本能的就把舌頭捲出去,竟然就把那隻大螞蟻捲進口,吞下肚了!天啊!牠發覺牠自己現在好厲害哦!這種以前牠怕得要死的敵人現在卻變成牠的食物了。雖然有點酸,但感覺味道還不錯啦!
牠突然又想到蛇了,牠緊張得四處張望,果然發現一條以前見過的那種小蛇又出現在水池邊了,牠趕快躲入池壁的一個縫中,不敢跳動,後來那隻蛇吃到幾隻小青蛙後就走了,牠才敢跳動。牠先跳到池邊的一些小樹葉上,再跳上一片很大的姑婆芋的葉子上,牠四肢的吸盤緊緊的吸住葉子,牠覺得安全多了,牠想蛇也無法爬到這種葉子上吧?
一天晚上,牠跳到池邊,要去捕食一些飛蟲,但忽然一隻粗背褶的赤蛙看到牠跳動,以為是隻飛蟲,就伸出長舌來捕食牠,牠在半空中快速轉個彎,牠的舌頭碰到牠的背,一股肅殺之氣傳過來,牠嚇得跌倒在地,地上正好有一隻大狼株,又立刻撲到牠身上,大螯已經觸到牠背上,眼看就要注入毒液,牠全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本能的立刻跳高到一片樹葉上,僥倖把牠甩開了……
因為水池邊常有較大體型的青蛙和狼蛛,都會捕食牠們這種小青蛙,所以牠就決定離開水池遠一點,到旁邊的樹林中去生活,樹林中應該也會有一些蒼蠅、蚊子和螞蟻等小東西可以吃吧?
6
一年後,牠長大了,必須回到水池邊去求偶和繁殖了,牠現在體型夠大,其他青蛙也不太會捕食牠了。
有一晚,一隻青竹絲盤在一個水池邊的灌木叢中,靜靜不動的等了好幾個小時,牠從樹林中跳往水池,剛跳上池邊的一片小樹葉子上,就感到一股怪味道和肅殺之氣席捲而來,牠嚇得四肢鬆軟的往下掉落,砰一聲跌入水池中,正好看到那隻蛇的一雙紅眼睛已經撞到樹葉了,有點像是氣儍了,愣在那邊發呆……
許多夜晚,牠經常在這山中到處跳動,想試著找到一條回去新店溪的路,牠真想再見到爸爸和媽媽!到後來牠終於弄清楚了:這是座封閉的山!四周都有人居住和馬路,過馬路對牠們來說真是太可怕了,有幾次牠也想嘗試看看,牠跳到不同的馬路邊,都發現到每條道路上都有一些被車壓扁的動物屍體,其中有很多屍體都是牠們的蛙族同類!
有一天白天,牠一直聽到一種蛙叫聲很奇怪,「啊」個不停,牠想了老半天,也想不出什麼青蛙會這樣叫?牠就從落葉堆中很小心的露出二個眼睛往外瞧,竟然看到一隻大蛇剛咬到一隻胖胖的澤蛙,還含在嘴裡,那隻澤蛙發出慘叫聲,嚇得牠趕快縮回落葉堆中。因為晚上蛇通常會更多,牠整晚都不敢出來,熬到第二天,實在很餓了,只好冒險出來捕點蟲吃,牠跳到一個草叢,有一隻蝗蟲被牠嚇出來,蝗蟲一跳動,牠一伸舌就捲到牠了,吞下肚時,感到肥肉多汁,味道還不錯。
在這邊常遇到各種蛇,每次的經歷都很可怕,但也讓牠越來越有能力自衛和躲避牠們了,從聲音、氣味、到空氣的波動……牠學到許多蛇類接近時的徵兆,如果事先發現到有蛇接近,牠就會先跳上姑婆芋的葉子上,或先躲在落葉堆和泥窩中保持靜止不動了。
7
來景美山的第四年冬天,有天晚上,牠和許多同族的青蛙一起鳴叫,牠--多年來的一個女友聽到牠們的歌聲,認出其中有牠,那一天,她的肚子中已經懷有三四百個成熟卵粒,那都是牠們未來的孩子們。她從附近一個雜草叢生的荒地中跳出來,越過一條小巷子,想過來水溝邊和牠交配,牠們都是一面交配一面產卵的,但……
牠聽到一聲慘叫:「小白斑啊……」,牠心裡泛起一陣很不祥的感覺,馬上停止歌唱,尋聲跳過去找牠,一時慌亂,過馬路也沒仔細看,一輛機車衝過來,當牠聽到很大聲的滋滋聲靠近時,已經來不及了,二個輪胎轟然壓過,還好只壓扁牠一個趾頭,差個一二公分,牠的身體就扁了,那時雖然很痛,卻很慶幸保住了一條小命了!
結果又一陣滋滋聲大作,牠想:這下完了……
牠直覺式的快速跳到路邊,另一輛機車呼一聲過去,牠看到輪胎正好壓過牠剛剛站的地方,牠全身顫抖得很厲害。
牠想靠著路邊就會比較安全些,就沿著路邊跳動,遇到許多輛停放路邊的車子,牠就從車下跳過去,連續經過幾輛車子後,正好在一輛車子下面時,忽然一陣引擎發動聲大作,車子快速發動和前進,牠聽到前後左右都有輪胎輾過的聲音,牠想:完了!這下真的完了!牠完全傻了……等到車子開走以後,牠還在那邊發抖和發呆……
但牠女友剛才的叫聲很快又出現在牠腦海中,牠用力抖一下身體,清醒一下,再往前找去,當牠看到地上出現一粒粒圓卵時,牠心裡越來越有不祥的感覺了!當牠在一個路邊找到一具血肉糢糊的屍體時,那隻台北樹蛙的大部位身體都扁了,但從那隻比較完整的右後腿上的幾點小黃斑,牠確定是牠的女友了!那圓嘟嘟的三四百個卵粒全部噴灑出去,灑得附近到處都是……天啊!這三四百個卵粒只差個幾分鐘,就都要接受牠的精子而成為牠們的孩子了……
四年前,牠從這裡的水池中變成一隻小樹蛙時,牠綠色的背上出現一些小小的白斑,第二年遇到牠以後,牠就叫牠「小白斑」了……
8
那一年冬天一直到隔年四月,牠都沒再叫過一聲了,牠心神恍惚的在山上到處漫遊……
等到天氣慢慢變熱了,牠們族群的叫聲也慢慢消失了,白天開始聽到蟬叫時,晚上也開始聽到許多像狗叫的貢德氏赤蛙,還有像機關槍聲音的白頷樹蛙了……
秋風吹起時,白天的夏蟬叫聲慢慢少了,秋蟬的叫聲漸漸多了,夜晚,貢德氏赤蛙的狗叫聲也減少了,牠想:冬天又要到了,但牠今年也還不想鳴叫呢……
冬天的一個上午,牠躲在一個落葉堆下,從縫隙中仰望著台北的天空,天空好藍,陽光好暖和。和五年前新店溪邊的那天上午一模一樣啊!啊--新店溪啊!牠的家鄉啊!牠的父母啊!牠這條命那天就應該沒了,這五年來的每一天,好像都是撿到的!牠覺得已經夠幸福了!謝謝老天爺!謝謝那個中年人!
五年來,牠也已經在這座山已經繁衍了很多代的子孫了。爸媽當初生牠時是三歲,那今年也已經八歲了。牠們的壽命大概是十到十五歲,牠想:在爸媽老死之前,牠還是應該冒險回去看看牠們、看看故鄉吧?牠感覺故鄉並不遠,從空氣中似乎也聞得到故鄉的味道,心中更不斷響起故鄉的呼喚,牠常在山頂上的一棵樹上遙望山下的河流,牠想只要找個夜深人靜或天亮前,車子很少時,從南邊山腳越過一條大馬路,就可以跳到小溪邊了!沿著那條小溪就可以到下面那條較大的新店溪,就可從新店溪沿岸溯流回去。對於各種蛇類,牠的自衛能力已經蠻高了,應該可以試一試了!
牠想:這一生中,既然還有這一件心願未了,無論如何!牠就應該盡力去完成這個心願!結果會如何?那就聽天由命吧!盡量小心就是了。
9
牠在南邊山腳觀察了幾個晚上,知道越晚車子就越少,尤其接近天亮時,就更少了,而且,晚上很靜,站在馬路邊就可以聽到附近有沒有車子來,那就更安全了!
一個冬末初春的晚上,半夜響起很多鞭炮聲,牠突然想起,每年的這個晚上,都有很多鞭炮聲響起,那時的路上也幾乎都沒有車子了。
牠在路邊等到鞭炮聲都停了,四周又恢復寧靜了,牠仔細傾聽道路上的聲音,發現都沒有車子接近的聲音,牠就快步跳過馬路,心裡數著:「一、二、三、四」,但牠突然聽到一陣滋滋聲大作,一輛機車快速衝過來,牠趕快停住,那輛機車正好壓過牠正要跳出第五步的路面,牠全身發抖又冒冷汗,但想到要趕快通過馬路才會安全,牠就用力往前再跳三大步,就越過了馬路,心中總算放下一顆大石頭了……
一陣轟轟聲大作,一輛轎車快速駛過,嚇出牠一身冷汗,心跳馬上加速許多,還好牠已經過了馬路,但聽到車聲還是很害怕,想想還是趕快離開馬路遠點吧!這邊的路邊有一道水泥的矮牆,這種護牆很光滑,但對牠們樹蛙來說,就算是垂直的玻璃也可以輕易爬上去,因為牠們四肢上的指頭都有吸盤,雙手各有四指,雙腿各有五指,所以牠們有18個吸盤,爬任何牆壁都很適合,再光滑都無所謂。牠貼上水泥牆壁,往上爬個幾下,就翻過去了。牠站在矮牆上,往前跳進溪邊樹林中,正好落在一瓣地上的落花上,一隻紅斑蛇發現牠,馬上張嘴咬過來,但花朵因牠降落而往前滑了幾步才停住,正好避開那一咬,牠嚇得趕快跳到一棵樹幹上,往上快速半跳半爬,站在高樹上往下看,那隻紅斑蛇還愣在那裡……
牠看到附近的地上都有許多落花,都是大瓣的紅花,在白色的路燈照射下顯得很紅,等到那隻紅斑蛇往上游的溪邊爬走了,牠看看四周,都沒有其他蛇了,才放心的跳回地上,牠跳到一瓣紅花上面,想像牠的綠背一定和這些紅花的顏色一定很搭,只可惜牠自己看不到……
偶然一抬頭,忽然發現滿天的星星好亮!好美!景美溪的溪音淙淙的響在耳邊,風,一陣陣吹過,響起一種種不同的聲音……
回頭看看馬路後面的山,心裡突然湧起一陣陣很深沉的離愁……唉!別了!景美山!牠心愛的景美山!在這邊待了五年的第二故鄉啊!在這裡,牠從蝌蚪變成青蛙,在這裡,牠長大。在這裡,牠相愛。在這裡,牠繁衍了許多子孫。在這裡,牠看到牠多年的愛侶去世……
這裡……在牠心中,早已經是牠的故鄉了!比第一故鄉還熟悉許多許多的第二故鄉啊!
正想得入迷時,旁邊突然出現一隻手,用奇快的速度捉住牠,牠想:「完了!沒想到好不容易過了馬路,也躲過了紅斑蛇,卻還是完了!」
但牠很快就感覺到那隻捉牠的手很溫柔,手勁很適當,不太鬆卻也不會太緊,好像沒有惡意,牠馬上看到一雙眼睛仔細在瞧牠,那雙眼神好熟好熟……而且讓人看了馬上就放心了,因為可以很清楚的知道對方沒有惡意,忽然牠看到那是位中年人,嘴角露出愉快的微笑,牠終於想起來了:「就是五年前從新店溪邊救牠過來的那個中年人啦!」牠心裡從害怕變成無限感激,那位中年人輕輕鬆開手,意思是看看牠而已,要放牠走了。牠知道那個中年人當然不認得牠了,但牠卻永遠記得這個中年人,是他讓牠活下來的!
牠就待在那位中年人的手上,盯著中年人看,那位中年人感到很奇怪,很溫柔的的說:「走了啊!你怎麼還不走?」牠聽不懂,但牠從他的手上可以感覺到他的善意,牠心中忽然有個衝動,就跳到中年人的嘴邊,輕輕親了他一下,那位中年人愣了一下,卻又笑出來了,牠就跳開了,那位中年人又坐在溪邊仰頭看星了……
10
從這裡的景美溪到新店溪是順流而下,牠想:走水路應該比陸路快又安全吧?今天的溪水看起來也不湍急,牠就試著跳入溪水中,水質有些刺激的怪怪感覺,但勉強還可以接受,牠順流往下游一段看看,覺得還蠻好走的,就隨著水勢順流而下,經過一個溪中突出的溪石,想上去休息一下,卻看到石頭上站著一隻大鳥,眼睛好紅,牠目不眨睛的盯著溪水,看來是要等著小魚經過,就快速啄食,牠想自己的體型比起小魚來顯得太大又太寬了,也不像小魚是細長形的,那隻大鳥大概不會獵捕牠吧?沒想到那隻大鳥快速飛起,飛到牠的頭上就把嘴啄下來,牠嚇了一大跳,直覺就快速下潛,牠在水中看到附近有一群小魚經過,心裡想到:哦!原來不是啄牠的!那隻大鳥把嘴往小魚群中一啄,激起一陣水花,整群魚群像炸彈那樣一下子散開,但並沒有啄到任何一隻小魚,小魚很快又聚攏了,那隻大鳥還在水面上盤旋,又逮到一個好機會,又快速一啄,魚群又像炸彈般散開,但已經啄到一隻小魚了。
牠把頭探出水面,看到那隻大鳥飛到岸邊,停下來,把橫咬的小魚在嘴邊轉個二下,就擺正了,然後一口就吞下,看得牠目瞪口呆的,心裡想著:哇!好厲害的一隻大鳥啊!
牠想起以前在景美山,每到黃昏時,天空中都會有一些大鳥飛過,那是白天在溪邊吃魚的小白鷺要「下班」回家睡覺了,而白天睡覺的夜鷺卻正好要出門「上班」去溪邊吃魚了,牠很喜歡每天黃昏時看到那些自然的天空劇場。
牠再順著溪水往下游游去,累了就找些露出水面的石頭休息一下,有一次牠正爬上一塊石頭時,水中突然出現一隻水蛇,牠趕快找個石縫躲起來,眼睛偷偷往外瞧,看牠彎彎曲曲在水中快速游過,速度上比牠快多了,牠想以後在水中要更加小心了……
再往下不斷趕路,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牠就已經到達景美溪流入新店溪的溪口了!一看到新店溪,牠就趕快跳進去,感覺到比景美溪乾淨多了,也感覺到一種很遙遠的親切感和通體的舒暢,唉!從故鄉流下來的水,彷彿有一絲絲爸爸和媽媽的味道呢?!
今晚新店溪的溪水也不湍急,但逆流而上還是很累,牠只游個一小段,就決定要從溪邊慢慢跳回去了。
溪邊大多是五節芒,葉子很銳利,有一次牠從一根草桿跳到另一根草桿時,一不小心肚子就被劃出一道傷口,還好不深,再深點就破肚見腸了。從岸邊走起來很慢,所以一看到溪水比較不湍急的地方,牠就寧願從溪中逆流往上游,或從溪邊的溪石堆中跳躍前進。
天亮時,牠來到一座橋下,橋上有許多車子經過,聲音很吵雜,也很可怕,還好牠是在橋下溪邊。牠找個石頭縫好好休息,打算天暗了再出發。沒想到石縫中也住著一群螞蟻,正好牠肚子餓扁了,正好飽吃一餐,但一面吃螞蟻,還是有很多隻螞蟻不斷爬到牠身上,幾隻螞蟻還給牠注射蟻酸,牠感覺又癢又痛,神志也有點迷糊了,牠趕快用力甩甩頭、抖抖背,跳出那個石縫,一隻螽斯正好飛過來,牠一口就咬住牠,感覺好大隻,牠盡量把嘴巴張開才把牠吃下去,牠竟然拉了一堆大便在牠喉嚨中,哇!臭死了!牠心中罵著:死螽斯!
牠找到另一個石縫,這邊沒有螞蟻群,牠就可以比較安心的一覺睡到黃昏了。當然,牠也會偶爾張開一點眼睛,看看附近有沒有天敵接近。感覺一直在作夢,夢中,好像見到爸爸和媽媽了……
11
「啊--」、「啊--」、「啊--」……
許多鳥叫聲忽然響起,牠驚覺得張開眼睛,頭上的石頭已經站著一隻夜鷺,天色已經有點暗了。
有一個釣魚的人走過溪邊,驚起許多隻夜鷺,都「啊--」「啊--」的叫著,牠上面的那隻夜鷺也被嚇跑了,牠就可以放心的出來了。
牠爬出石縫,跳上石頭,看到有些溪水被夕陽映紅了,很美的黃昏。許多小白鷺紛紛飛離溪邊,許多夜鷺陸續來到溪邊,還有一些高高瘦瘦的蒼鷺,也在黃昏時飛離溪邊。稍高點的天空中,有數量更多的小雨燕,到處飛翔。許多蝙蝠也開始出來了,溪邊的天空很熱鬧,像是個航空嘉年華會那樣,好美的新店溪哦!
睡了一整天,肚子又咕咕叫起來了,感覺蠻餓的,看看四周,發現一些溪邊都有一團團像煙霧般的蚊子在低空中纏繞著,牠跳過幾個石頭,沒想到溪邊的草叢中躲著一隻牛蛙,快速跳過來要吃牠,牠在半空中嚇得用緊急下降的方式跌入溪中,才躲開牠,那隻牛蛙撲空了,掉落溪水中,隨著溪水往下游游去,牠就趕快往上游游去,到了一處溪邊,牠小心的跳上一塊溪石,看看附近沒有危險了,有一群蚊子纏繞著飛過來,牠張嘴就吃到好幾隻,牠們嚇一大跳就往上飛去,沒多久又纏繞下來了,牠又吃到好幾隻了……
連吃一二十次,感覺有點飽了,伸伸後腳,打打哈欠,轉轉頭,就跳入水中往上游游去,有些溪段的溪水很少,溪中有許多溪石,牠就沿著溪石跳來跳去,感覺這段路的行走速度蠻快的。
大約三四個鐘頭後,牠又經過一座大橋,來到一處較深較大的潭了,潭上有許多小船到處穿梭著,牠就沿著潭邊往上游游去,一條小船經過牠身邊,船上坐著一個媽媽和一個小孩,那個小孩突然把一隻手放入水中玩水,正好碰到牠,他嚇了一跳,一看是隻綠色的青蛙,他就順手把牠捉住,但沒握緊,牠一滑溜就溜走了,跳入水中,趕緊潛入較深的水,往上游游去。
小孩很大聲的跟他媽媽說:「台北樹蛙!台北樹蛙!」
他媽媽卻說:「神經啊!碧潭那有台北樹蛙?」
「真的啦!我差點捉到ㄟ!」小孩更大聲的說。
牠奮力往上游去,水中經常遇到一群群的吳郭魚,牠們都很奇怪的看著牠,好像從沒看過綠色的青蛙那樣。
牠經過一處潭邊時,遠遠就看到前面有幾條蛇在水中到處穿梭捕魚吃,牠就遠遠的繞到另一邊的潭邊,往上游游去,累了就在溪邊休息一下……
離開這個深潭後,溪水就越來越少了,而溪邊的溪石越來越多,牠又可以沿著溪石跳躍往前了。忽然天空下起一陣雨,雨越下越大,感覺溪水開始有點渾濁了,也越來越湍急了,牠就決定離開溪面,沿著溪邊的一處沙石岸和竹林往上跳。牠遠遠就看到一處竹林中的一根竹子上有二顆閃亮的紅色眼睛,多年的經驗讓牠學會遠遠就察覺到這種青竹絲了,牠避開那邊的竹林,往溪邊的沙地走,等牠發現一條黑白分明的雨傘節在前面不遠處爬行,已經來不及跳走了,牠計算著,這種距離只要牠一跳,那條蛇一定會馬上發現牠,快速衝過來,那很可能吃掉牠,牠決定冒險的保持靜止不動,那條蛇從牠身邊一尺左右爬過,牠緊張得連呼吸和心跳都快停止了,還好牠沒發現到牠,往旁邊爬過去了。
牠來到一處很大的欄水壩,沿著水泥牆往上跳去,攀爬過幾處陡峭的水泥坡後,來到一處很平坦的水泥牆上,前面又是一個深潭,看起來比碧潭還深,也比較大。
牠跳入潭中,馬上就遇到一群群較大的魚,但都只是看看牠而已,感覺不到敵意,大概都是一些不會吃青蛙的魚。但前面出現一條很大的鰻魚,牠看牠正好捕食到一隻大魚,潛入深水中去享受,否則就可能游過來捕食牠了!
牠沿著潭邊往上游一陣子,忽然感覺後面有一股肅殺之氣傳來,牠不敢回來看,怕一回頭就來不及了,牠趕快衝上岸去,跳到一處山壁上,看看下面的水中又出現一條鰻魚,衝過來獵捕牠,但牠已經上岸到山壁上了,那隻鰻魚來不及煞車,就撞上山壁了,牠聽到那隻鰻魚慘叫一聲後,很生氣的潛入深水中。
感覺這邊的潭水中應該有許多鰻魚,實在很危險,牠就沿著溪邊的山壁往上攀爬,攀爬一大段距離後,來到溪邊的一條小馬路邊,聽到一處路邊想起一陣陣「勾勾勾」的蛙叫聲,知道那是盤古蟾蜍的叫聲,牠們喜歡在流動的水域活動,表示那邊還有條小溪。
牠沿著馬路邊往前跳,經過一些路燈,路燈附近都有許多趨光性的飛蟲,牠就順便吃點東西。沿途也偶爾聽到面天樹蛙「逼逼逼」的叫聲,想想現在只是早春,還輪不到牠們繁殖,所以叫聲很少。後來到了一條小橋邊,過橋後,終於聽到前面的路邊響起一陣陣「葛--」的叫聲出現,「哇!牠的族群ㄟ!」牠趕忙循聲跳過去,牠發現一條青蛇盤在前面的一棵蕨類植物上,牠知道牠比較不會吃青蛙,但還是遠遠的避開牠。在一處馬路上遇到一隻很小的白梅花蛇,牠看小蛇實在太小了,一定吃不下牠,牠就故意從小蛇旁邊跳過去,小蛇張嘴衝過來咬牠,但只碰到牠的頭,根本咬不住,牠對著小蛇發出嘲笑聲,小蛇氣得用頭要撞牠,牠一跳就避開了。
牠跳到路邊的一處臨時積水處,忽然全身顫抖起來,感覺好像很熟悉,一聲聲「葛--」的叫聲接連響起,牠一一跳過那些泥窩,直覺的停在一個泥窩外,那邊有一雙眼睛瞪著牠,牠們互相凝視了很久,互相都顫抖起來。後來泥窩中又發出一聲叫聲,牠也發出一聲叫聲,附近跳過來一隻雌蛙,特地跳到牠面前,牠感覺全身顫抖得更厲害了!那隻雌蛙也顫抖起來了,互相都知道了,三隻樹蛙抱成一團,在水中打滾著,不斷發出哈哈大笑聲:「葛--葛--」,眼中好像也有一些淚水出現,混著身上的水都在笑聲中不斷的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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