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說愛你【一】

相見時難別亦難  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乾

        爺爺奶奶很早就分居了，不知道是何原因？只知道在我剛出生不久，兩個人吵了一架，從此一個住樓上，一個住樓下，短短的一條木梯，卻成了他們心靈上，不可逾越的分隔線，就算在外面不期而遇，倆人也像是毫無交集的陌生人一樣。

        從我有記憶以來，爺爺對我們這一家子就總是比較苛刻，動輒打罵斥喝，我們這群小孩只要不小心碰壞了家裡的東西，或是違背了他的意願，事無大小，常常招到他嚴厲的處罰，相反的，他對堂叔他們反而疼愛有加，百般呵護。

        奶奶有著中國傳統婦女的美德，個性沉默而溫婉，平常很少說話，卻總是默默的守著這個家，對我們這幾個孫子，也是千般呵護，萬般疼愛。小時候，我總是特別的喜歡膩著奶奶，喜歡在她的房裡玩，雖然每次都把奶奶的房間搞的天翻地覆，但是，奶奶給我的，卻總是和藹親切的笑容。記得有一次，我在奶奶的衣櫥裡，發現了一個很精緻的小鐵盒，當我正要取來玩時，她卻緊張的把它收走，從那次後，小鐵盒就從沒在我眼前出現過。

        在我讀國小的某一個早上，奶奶在一次農忙時，突然昏倒在田裡，等母親從田裡將她背回家時，早已人事不知了，發生了這樣的事，家裡頓時像炸開了鍋一樣。地處偏遠的小海島上，只有一間醫療設備簡陋的小衛生所，奶奶這樣的重病患，讓所裡唯一的老醫生束手無策，等到大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奶奶送到了馬公本島的醫院檢查完，卻得到了一個不幸的噩耗，奶奶中風了！對於傳統以捕魚維生，又要養活一大堆小孩的家庭來說，生活是十分清苦的，看著一大筆天文數字的醫療費用，全家人都陷入了一片愁雲慘霧裡。

        某天剛吃完晚餐時，爺爺突然來到廚房找母親，對於一直以來，對我們就從不假以辭色的爺爺，會特地到廚房來找母親，讓我感到十分的好奇。從廚房虛掩的門縫間，我看到了爺爺拿出一個已經爬滿鏽漬的鐵盒，然後將鐵盒交給母親，並且用微小的聲音告訴母親，這是他這些年來，所積存下來的錢，不知道夠不夠付她的醫藥費。

       從那天過後，就常常看到爺爺挑著他年輕時，捕魚用的老舊漁網，到村外的小碼頭去找一些熟識的人，跟著他們乘著漁船出海，每次都要四、五天才回來，而且每次回來都會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的塞錢給母親，一直持續到奶奶康復為止。

        十歲那年，父母親為了我們幾個小孩的求學問題，舉家搬到了高雄，但是兩位老人家卻不願跟著一起過來，因為小海島裡有太多他們割捨不下的東西，城市裡的生活帶給他們的，是陌生和恐怖的。不過爺爺因為年輕時在外闖蕩了幾年，比較膽大，因此常常會來和我們小住一陣子，奶奶因為觀念比較保守，除了幾次以身體檢查為由，將她哄來高雄之外，就從來也沒離開過小漁村。

        前年爺爺過世了，是母親早上進入他房間打掃時發現的，法醫推算死亡時間應該是前一天(11/17)晚上11~12點之間，對於能夠活到88歲高齡，又能夠無病無痛的安祥而去，親朋好友給的評價非常高。公祭時，所有的親戚朋友，不管遠的近的，親的疏的，都陸陸續續的來祭拜爺爺，場面顯的盛大而風光，但是，卻唯獨缺了奶奶。大家認為爺爺和奶奶的感情不好，因此都沒通知奶奶，奶奶也一直被矇在鼓裡。

        今年清明，我陪著母親回到小漁村掃墓，睡到半夜時，突然聽到從奶奶的房間裡，傳來低低的嗚咽聲，由於奶奶年事已高，擔心她安危的我，等不及通知母親，就急急忙忙的衝到奶奶的房門口，當我打開門後，發現在透過窗櫺的淡淡月光下，奶奶正抱著一個打開了的精緻小鐵盒，手裡握著一張發黃的舊照片，低低的哭泣著，口中不停的喃喃唸叨著爺爺的名字。在我鍥而不舍的追問下，奶奶終於告訴我，在前年的某天晚上，她突然感到煩悶而睡不著，起床想要上廁所時，看到了爺爺，爺爺告訴她，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要她以後要懂得好好照顧自己。仔細的推算奶奶見到爺爺的時間，卻驚訝的發現，那天剛好是11/18的凌晨，而奶奶手上拿的，是張年代已久的黑白照片，老舊的相片，已經泛黃而殘破不堪，上面的人兒只剩淡淡的模糊輪廓，另有一些深褐色和淺黃色的圓形淡痕卻佈滿了整張相片，這是爺爺年輕時拍的唯一一張照片。我愣愣的看著奶奶臉上那似珍珠般，不斷滑落的淚滴，忽然間，似乎明白了什麼。

多情總是還無情  唯覺尊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  替人垂淚到天明

                                                            魚歌寫於2006/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