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2-12 22:42:41魚鰭

生命的壯闊--談Michel Petrucciani(上)

薛西佛斯(Sisyphus)是希臘神話當中著名的悲劇性人物,相傳他是古希臘城邦科林斯的創建者,關於他,大家所熟之莫過於他和那塊永遠推不完的石頭。傳說中他欺騙又得罪了眾神,因此被罰在冥界最深的無間地獄(Tartarus)把很沉重的巨石推上陡峭斜坡,但每當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把石頭推上坡頂時,它卻會立刻滾下坡,因此薛西弗斯只好不斷的重複著相同的動作,永無休止的接受這個懲罰。不過,至於他為何會受到如此殘酷的刑罰卻有不同的說法:其一,當薛西弗斯臨死之時,為了能在美麗的人士間多所盤桓,只好欺騙冥府諸神,他左想又想卻苦無對策,突然靈機一動,便囑咐他的妻子在他死後不要舉辦任何的葬禮與儀式。由於沒有葬禮,靈魂便沒有寄託,無法在陰間列名排序。冥王很詫異的問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情形發生,他佯裝很生氣的請求冥王給他一個期限,讓他重回陽世間教訓妻子不忠的行為。冥王十分同情他的遭遇,便應允了他的要求。等到薛西弗斯重返人間時,他卻將與冥王所訂下的承諾毀棄,卻享受著溫暖的陽光與食物,過著逍遙悠閒的生活。冥王見時限已至卻不見薛西弗斯返回,派人去探查之後才發現原來約定是騙局一場,遭到戲弄的冥王相當生氣,遂罰薛西弗斯去推永遠不可能推上坡的巨石。其二,冥王派出去要拘捕薛西弗斯的死神卻反被用鐵鍊給鎖住,而且被拘禁起來,以至於人類的死亡人數大幅降低,死亡人數降低意味著冥界人力相對匱乏,後來死神被偷偷的救出,行事機巧的薛西弗斯也遭到憤怒的眾神處以殘酷的刑罰。其三,有一天眾神之神宙斯(Zeus)化成一隻大鷲在飛翔著,突然看到河神的女兒在河岸旁邊嬉戲著,她清新脫俗的模樣吸引著宙斯,於是大鷲俯衝而下,便把河神的女兒給叼走。原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行動,卻被足智多謀的薛西弗斯給看見,他便跟以科林斯城堡的水源作為交換條件,告知河神他的女兒被誰搶走以及被帶到哪個島嶼。大怒的宙斯知道薛斯弗斯是告密者,便罰他在無間地獄反覆著接受身體勞動的懲罰,沒有止息。

不管是哪種版本,大家所熟之的薛西弗斯便是被塑造成為一種反覆而無止盡的勞動與努力的枉然。不過哲學家卡謬確有不同的見解,他在「薛西弗斯的神話」(The Myth of Sisyphus)一文當中便指出,薛西弗斯其實是一個隱喻,他的荒謬在於輕視神祇、厭惡死亡、熱愛生命的人,必須在反覆而徒勞無功的動作當中累積自己的經驗,而去不斷的嘗試挫折。生命的苦難與折磨如影隨行,如同人們的生活一般的枯燥乏味。我們想像薛西弗斯挽著袖子,頂著滿是泥土的石頭,赤腳踏入泥土中,張著臂,衣裳被巨石尖銳的部分給劃破,臉龐滿是疲憊與辛勞。當他費盡心力的推上峰頂後,石頭隨即逐坡而下,因此薛西弗斯只好再走下山坡重複相同的動作。巨石代表著即是生命的重量,一種生命的權威,而薛西弗斯正代表著挑戰這種威權主義的象徵。他瞭解到自己只是微小的辛勤者,推石頭變成他的一種責任,當他推石頭的那瞬間,所關注的,只有自己與那塊沉重的石頭,至於推上山頂之後石頭是否會重複的落下並不在他的考量範圍當中。他重視的是那個過程,而非結果,也就是說,他並不覺得推石頭的勞動是一種向命運低頭的舉措,反之是正面的、樂觀的、積極的向命運挑戰。也許薛西弗斯在推石頭上山的那一刻得到喜悅與滿足,但是當石頭滾回山下的剎那,他會感覺到徬徨無助的虛脫感,但當他再度走下山,希望的火炬,又再度燃起。就像卡謬所言的:「那歇息的一刻,如同他的苦刑一般確鑿,仍將再回來,那正是他恢復意識的一刻。每當他離開山顛踽踽步向諸神的居處時,他便超越了命運。」

回頭看主題人物Michel Petrucciani,他正是這一種不向生命屈服的薛西弗斯。

他罹患成骨不全症(Osteogenesis Imperfect),也就是俗稱的「玻璃娃娃」。這種病指的是一種先天遺傳的缺陷,進而引起「第一型膠原纖維」病變,造成骨骼強度耐受力變差,而容易骨折,且骨骼發育時缺乏膠原蛋白與鈣質導致骨質的密度不佳,容易引起瘀血、脊椎側彎、牙齒生長不全等症狀。隨著年齡的增加,骨骼尤其是長骨發育不全的情況會越發的明顯,尤其肋骨部位骨折往往會壓迫心臟導致心臟功能障礙或是呼吸系統方面的問題,因此罹患此種疾病的病友平均年齡不到四十歲。骨骼發育不良結果,病友們的身材多半略顯矮小,也因為如此,在成長的過程當中往往因為外觀特殊而被投以異樣的眼光。根據統計,此種疾病的發生率大約為兩萬分之一,目前比較被接受的治療方法以定期注射雙磷的化合物增加骨質的密度與降低骨折發生的頻率最為常見,不過至今仍無有效的治癒方法。

但Petrucciani身體的殘缺並未構成他與時俱進的障礙。

1962年12月28日出生於法國小鎮的音樂世家,家裡經營傳統的唱片店,父親Tony與兄長Philippe是一位吉他手,而另外一位兄長Louis則為貝斯手。幼年的時候Michel在家族的樂團當中打鼓,團名即為「The Petrucciani Trio」。他學習古典音樂八年之後才轉入爵士圈,起因是在電視上聽到Duke Eillington的鋼琴聲,他對於即興樂句的創作相當沉迷,從此為之瘋狂進而投向爵士樂的懷抱。當年的耶誕節父親就送了一台玩具鋼琴當禮物,不過沒多久他就用榔頭把它給砸碎。

「我想要的是真正的鋼琴,而非這種玩具」Petrucciani事後回憶「因為鋼琴是真正具有力量的樂器呀!」

於是父親就真的買了一個鋼琴給他,但因為家境並不富裕,只能買到美軍基地轉售沾滿啤酒與塵漬的二手鋼琴。囿限於身材的關係,鋼琴的踏板還需要特製的延長設備才能使用。四歲起每天練習八到十個小時的鋼琴,13歲時地一次登台做職業的演出,15歲加入知名鼓手Kenny Clark的樂團巡迴表演,17歲的時候與義大利知名鼓手Aldo Romano發表第一張專輯「Flash」,之後Romano深為Petrucciani的琴藝而折服,多次出現在他的專輯內贊襄演出。不到20歲之齡即受到大師級樂手的賞識,Petrucciani可以說是一位天才型的鋼琴手。

1981 年是Petrucciani音樂生涯重要的轉捩點。他轉戰美國,因緣際會下在加州的Big Sur地區遇到了知名的薩克斯風手Charles Lloyd,並加入他的樂團做巡迴演出。Big Sur是當地知名的觀光景點,以險峻的斷崖與陡峭的海蝕地形而聞名。Lloyd當時因為演出的彈性疲乏而呈現半退休的狀態,很少主動要約表演,在隱居蟄伏的那段日子當中,無巧不巧的碰到了Petrucciani,一時間,靈感彷彿湧泉般滔滔不絕,從此遂行復出江湖,至今仍表演不綴。有了大師級樂手的背書與加持,從此Petrucciani從一個法國當地的樂手邁向國際,進而在85年的時候與爵士樂主流大廠Blue Note簽約,發行一系列專輯。Petrucciani回憶到與Charles Lloyd相交的那段時光:

「Charles的史坦威鋼琴放在一個面向太平洋的角落,當時我有一陣子沒有碰鋼琴,不過當我彈到一半的時候,Charles的管樂聲響突然從我身後竄出,能跟大師一起合奏,那好像是作夢一樣的時光。當天晚上我們一起演奏到隔天早上七點才罷休。」

爵士樂手的瘋狂與巧遇知音的悸動,從他們身上可以嗅出端倪。

Petrucciani在法國可說是知名的音樂人,連總理席哈克都是他忠實的樂迷,甚至曾經聽說過只要是在社交的場合遇到法國人,想要化解陌生尷尬的窘境最好的話題就是Petrucciani的音樂。93年的時候他決定返回法國加入Dreyfus唱片公司,在此,他展開生命中最璀璨的音樂新頁,直到生命的終點。由於Dreyfus的老闆Francis Dreyfus相當支持爵士音樂,對於這位國寶級的音樂家所提出來的各種音樂組合接全盤接受,像是現場鋼琴獨奏系列的表演,即呈現出Petrucciani最開闊與奔放的一面。他自陳道:

「我深覺鋼琴獨奏的方式目前對我而言是一個最適合的表演型態,它相當的自由,不受拘束,讓我直接的面對觀眾與樂曲的挑戰,讓我可以從過往的音樂會當中汲取到相當多具有力量的經驗。」

確實,聽他的獨奏音樂會,不管是93年在香榭儷舍廳,或是94年德國法蘭克福的現場,或是95年法國爵士音樂季的實況,乃至於諸多未正式發表的錄音,我們都可以藉由音符的游動遙想當時音樂會現場的熱烈。他是屬於舞台的樂手,他的風采與神情,觸動著觀眾的心弦。之後他在專輯錄製的選擇上也嘗試許多不同的編制,像是與電風琴手Eddy Louiss合作的兩張專輯,均可以透漏他想要嘗試改變的企圖心。而97 年與爵士史上最知名的小提琴手Stephane Grappelli合作的專輯「Flamingo」更是熱賣十萬張以上,以爵士樂的市場規模,著實令人驚艷。這兩位法國爵士樂圈當中首屈一指的音樂家合作所激盪出的火花,沒有太過於繁複的裝飾或是誇張的樂句鋪陳,有的只是兩位音樂人在理念上的交流與互動。Grappelli當時錄音以年屆88歲的高齡,實已無當年與Django Reinhardt的激動與熱情澎湃,但是他的琴音聽起來就是如此的舒服,充滿著濃郁的老式搖擺風味,Petrucciani的鋼琴不慍不火,像是在旁陪襯著老前輩做出最後的巡禮。Grappelli錄製完這張專輯之後當年底即告先逝,留下樂迷們無限的懷念。

「當樂曲的第一拍點落下的時候,感覺好像我們兩人已經認識而且合作許久,我只需要呈現出我自己最擅長的一面,不需要刻意的配合。Grappelli從不依賴他的技巧,在樂曲的行進當中,他會不斷的丟出新的觀念與視界,讓成員們能夠自在的悠遊在樂曲的行進當中。」Petrucciani事後回憶到「錄製Flamingo這張專輯的時候是我一生當中最美好的日子,至今仍不能忘懷。」

曾經看過Petrucciani現場錄影的朋友一定會發現他的身材比例乍看之下要駕馭龐然大物的鋼琴確實有困難度,不過有撇開身體的殘缺不談,他的手掌寬大且厚實,輔以後天訓練的音感與速度,再加上全心投入的執著,他所呈現音的樂寬廣度,遠勝於一般平庸的樂手。Petrucciani現場的錄音比起在錄音間的錄音要有趣的多,黑白琴鍵在他手掌上把玩著,彷彿進入一種速度競賽的場域,那種強度的帶給人的震撼,確實無與倫比。他是屬於「心的演奏者」,而非僅是表現出技巧張狂的樂匠。曾經看過他年輕時一張未正式發表的錄影,地點是在德國的某一個音樂節的實況,Petrucciani其實面對著舞台下眾多的觀眾有些靦腆,可能是語言的隔閡,剛開始的表現有點施展不開的感覺。不過等到熱身的練習期過後,他的表現卻又是完全不同的風貌,雖然與台下的樂迷的互動不多,不過當攝影機的鏡頭掃到台下的觀眾時,每個人臉龐上所綻放的笑容即可說明一切。

Petrucciani對於爵士大師Duke Eillington相當的喜好,上述即以提及他會進入爵士圈是因為聽到公爵的音樂,在他的音樂會當中公爵的標準曲目「Caravan」或是「Take the A Train」等,幾乎是必彈的經典。85年進入知名的爵士廠牌Blue Note後,Petrucciani也做了一張獻給他的專輯「Promenade with Duke」,藉此表達對這位影響他一生的爵士大師的敬意,他的詮釋相當有個人的風格,以名曲「Caravan」為例,感覺此時的Petrucciani比較年輕有活力,左手的觸鍵走的是輕盈路線,到後期的幾張獨奏像是93年法國爵士音樂季的版本或是97年在德國法蘭克福的詮釋,均顯得蒼勁有力,他的左手略顯比較沉,反覆的敲打著鍵盤造成某種固定節奏式的旋律,右手在快速的在琴鍵間盤桓著,豐富的速度讓聽者不自覺開始顫抖著,那是一種用生命在演唱的歌曲。而比較特殊的組合實屬他與電風琴手Eddy Louiss合作的現場錄音,Petrucciani用稍微緩慢速度起頭,Louiss的電風琴適時的加入,以低鳴的樂音比擬沙漠行旅的艱辛,而此時Petrucciani的左手感覺在律動著,旋律不自覺輕快起來,有點顛簸跳動的味道,兩個人的交流的火花透過音樂的呈現,現場的觀眾可能是被二人逗趣的動作給惹笑,中段Louiss突然的即興,快速震動打破原本保持的平衡,一瞬間,兩人的互動加快,飛也似的奔馳到最後的結尾。從現場觀眾熱烈的掌聲迴響不難猜想此曲的精采程度,可以說是Petrucciani在詮釋「Caravan」版本當中的一個高峰。

他曾經說到:「我的夢想就是成立一個國際的爵士音樂學院,在這邊音樂人可以互相交流切磋。所有的音樂人在表演的生涯當中一定會遇到某些瓶頸,突然間所有創作的靈感都消逝無蹤,因為我也曾經發生過這種靈感枯竭的情況。此時,你需要的就是接觸不同的人群、不同的事務,與人交換理念,重新注入新的能量、新的信仰,讓自己在音樂的道路上能夠更堅定信心。靈感,往往來自於內心的深處,也需要平衡與沉定的環境來醞釀。」

可惜事與願違,疾病的宿命帶走他的夢想,當代爵士圈也少了一位不斷與生命搏鬥的薛西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