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此希望離開這地方，離開這被手繪羅漢監視不到五平方大小地方。內心那種虛無感，讓我覺得成為這世上唯一的無脊椎人類，是極度孤獨。我被迫自我選擇放棄生存意義，放逐自己在心頭那座孤島，讓一切懸空，將肉體與思緒一同飄浮在孤島之中，以減少痛苦的壓迫。

　一直以來，我總在閣樓裡聽見遠方，有個和我年紀相同的男孩在哭泣。嘓嘓哭泣聲，就像中古世紀的閹割歌手發出曲調一樣，在星星全無的夜晚聽起來，總有無盡悲傷，不斷伴隨著海浪聲向我拍打而來。毫無理由，我總聽得見。而那男孩的影子在夜晚燈光下，顯得極為巨大的不規則，黑影彷彿隱藏很多祕密。

　透過小閣樓窗口，我成為那哭聲的最忠誠聽眾，每夜哭泣聲，都如此讓我感同身受地肝腸寸斷；原來，我心中也隱藏了那樣悲傷，只是我的胸腔早就被孤獨掏空成一片廢墟，發出喜怒哀樂音調的肌理，纖維化地懸掛在喉頸間，偶爾風吹過，才發出像是嘓嘓的哇鳴響。

　更多時日，我耽溺於近距離地看著窗鏡內的我，直視鏡中身體已癱軟成人形肉泥團；心中不免地也擔心起那個男孩，是否也癱軟在另一處閣樓裡。在男孩哭泣中，我重新找到被社會遺棄後的一股力量，關心起其他人的溫暖力量，也關於身體的記憶，也關於生命的記憶，也關於土地的記憶。

但極為薄弱。

　雖然從開始有記憶以來，我無從快速移動自己無脊椎的身體，一切得靠廟祝來幫忙。見那男孩一面，成了我內心少有願望之一；我無數次地向廟祝示意我想看那男孩，但從來沒得過他任何許可與反應。

　廟祝每日約莫在午後三點來看管照顧我一次。時間對他而言，是不帶任何情感的物質狀態，不過是重複出現的動作；他的出現，也是我每日開始孤獨的時間。收容我的這座廟宇腹地很大，直到海岸邊，都是廟埕的範圍，周遭草叢內充滿嘓嘓蛙鳴聲；顯然地，廟中只有他這個又瘸又駝的男子，我唯一日復一日可看見的人。他負責照料我，卻不曾對我說過任何一句話。我就像這廟中另一尊木刻神像，從來也不需多注意些什麼，或是改變些什麼。

　在漫長時間後，我才發現廟祝其實是戴張面具在頭上。面具裡，連眼神都沒有；時間在那張面具下，呈現出一塊不再流動的冰冷膠質，黏裹住某種難以分析的物質。
　廟中一切，都以飄浮的陰影出現。廟宇主神是誰，我無從知道，但清楚的是，廟中從沒來過一個善男信女，手持清香默禱與祈求過任何事。信仰，在整座島嶼而言，就像我從不存在於這裡是一樣狀況。

　今天廟埕顯然特別焦躁不安，原只是一片死寂海風，卻充滿陌生人混亂聲音。我靜靜躺在閣樓裡，心頭則被人用力給栓緊了起來。我的耳朵細胞退化成只能習慣那男孩哭泣聲音。對於混亂吵雜的聲音，已經毫無接收的能力，兩片耳膜像是蜻蜓雙翼被強風穿破一樣，開始散出濃稠汁液，並且疼痛了起來。

　人群中發出極為吵雜的聲音，一半像是歌劇詠歎調，歌聲中充滿無盡想像與悲傷；另一半則可以明確地判讀，他們發聲的胸腔全都被掏空，只能彈跳出嘓嘓聲響。兩種聲音混合，像是多軌黑膠唱盤壓出吱呲對白，順著四面海風聚集到島上來。

像幽魂般。

　我的聽覺繞過閣樓裡手繪羅漢神像的軟禁，躲在高處往人群處聆聽；退化的雙眼也偷偷往那看去，並辨析出是──小丑人偶馬戲團，色彩豔麗的人偶身體背後，像是有個傀儡高手靈活操縱著四肢運作；而他們身體運行方式，是以軟足動物方式地貼在地面上爬行；而其中似乎又有兩個或三個傀儡臉上小丑扮相，風格相同。

　小丑們身穿彩衣出現在廟井中，遠比泥塑彩繪的神像，更具神聖性與神奇魔力。他們對彼此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那些語言，部分流竄進我血管裡吸走大量血氧量，讓我全身像吃了迷幻藥般，開始暈眩。暈眩同時，更可聽見清楚的嘓嘓說話聲。

那是我所熟悉的男孩聲。

　面對眼前景象，我選擇逃避讓一切像是未曾發生過。我緩慢地將情緒與癱軟的身體相互平躺一起，與海平面平行，想像獨自一人飄浮在海上。整座島嶼四周，一層厚厚黑色油漬浮在四周海面，從來沒有消失過，油漬在日光照射下，反射出粗礫瀝青質感波光。這片濃稠，阻絕島嶼對外的聯絡路線，也阻絕想像的延伸。

　從小閣樓窗外放眼所及的角度，島上只有一座主神未明的廟宇存留在此。廟祝拖著早就瘸駝了的身體站在廟井中，發出令我熟悉的嘓嘓聲音與小丑們交談著。是的，那是我夜夜聽到的男孩聲響，原來，廟祝與男孩是同一人，都因感官功能退化，我才直覺地將他們視為兩個不同的人。

　閣樓與廟井距離極為接近，我可以清楚聽見廟祝發聲位置，並不在喉嚨深處，反倒像是從背脊第三節龍骨交接處發出的聲響。我癱軟的身體，強烈感受到身體細胞全部擴張放大，一陣陰寒從心底處發出顫抖。我恍然知道這答案的同時，閣樓冰冷窗影與我混亂知覺世界，竟緊緊貼在一起地呈現一片死寂。所有一切，不過是一片畸形的死寂。

　雜耍馬戲團為什麼來到這裡？何時來？怎麼來？他是誰？我是誰？一片濃稠的死寂，開始拍打出白色波浪，在我心中翻絞。

　自有記憶以來，我只剩耳朵這一器官尚有知覺外，其餘器官功能多呈現半衰竭現象地維持生命最基本狀態，包括全身骨骼，也失去支撐身體機能，只夠撐起全身表皮層皮囊的張力；所以我總如此癱軟看著世界，眼中早已沒有一處是真實地存在。這片世界，只剩下那片沾滿濃稠黑油的海洋，尚存有廣大與遙遠概念外，其他一切，都只是聽覺拼湊出的影像，模糊的殘影。

　一場交談後，廟祝循著樓梯一步步地走向我這閣樓走來，他每踏出一步，我的全身便像被燒灼般地疼痛，尤其是我臉部上所有五官，感受到前所未有劇烈撕裂痛楚的感受。撕裂的痛楚，向深處的記憶攻訐而去。

　廟祝走近我的身體，並且在我的耳旁發出男孩嘓嘓聲。這回聽起來，不再像是閹割歌手盡情放浪的歌聲，而像巫師正在召喚走失了靈魂般的喚靈咒語。嘓嘓喚靈咒語術化成虛空裡無盡魑魅，逼近並掀起我心底一陣驚恐，我像是快被水滅頂的小孩，放盡所有力氣，雙手撲向廟祝一抓，抓下他臉上那張面具，同時順勢扯下他掩蓋那已駝了背上的那塊布。

　我雙手抓下他面具後，以為會迸出五官相互纏繞的猙獰面孔，但結果非我設想的那樣，出現的是，一道傷口很深所留下的縫合疤痕。我驚慌地想叫出聲來，但只發出一串嘓嘓蛙鳴聲。更另我驚奇的是，掀開他駝了的背脊上居然露出一清晰的人臉，一張飄浮我倒映在閣樓玻璃上的臉；那張臉，從他第三節脊椎迸裂出來，是我遺落的另一張臉。那張臉孔，馬上出現類似官將首或八家將臉譜圖騰，喉頭間不斷發出嘓嘓響聲。一如地獄魑魅附身光影般地駭人，天開始降黑，雨開始嘩嘩。我的喉嚨，退化成一隻冷血蛙，隨他的聲音附和發出孱弱氣音。

　嘓嘓氣音，兩人開始溝通。開始回憶。開始悲傷。

　這一幕畫面終究過去。身著彩衣的小丑們在閣樓外爆出無以言喻的歡呼聲，我這才發現他們已站在我周圍。並且，我的視覺細胞也開始有了敏銳反應；在目光接觸小丑彩衣散出光譜後，我再度陷入迷茫中，斑斕小丑彩衣，原來是他們肌膚表面血管不斷翻出的情緒；那種靛藍與橘火交織的色彩，迷茫地引燃我身體裡亢奮激腺。
　我與那男孩原是一連體兄弟。我終於無可迴避地堅強承認了起來。

　兩個有思想的生命共用一個畸形身體。只是身體被分割後，我們彼此重要的部分也一併被切除。我失去身體所有感官知覺系統，隨之而來的是無法承受失去行動的恐懼與面對未來虛無感，我放棄了生存意識。而他保有大部分肉體，卻失去了時間線性流動知覺與過往記憶。他的記憶，停留在手術刀畫下那一時刻到醒來這段期間；而時間對他而言，不再是線性流動，而是一癱沒有力量跨越白色手術檯的障礙。

　我們彼此失去獨立與依賴的生存平衡點。

　將肉體分割成兩個獨立生命體，是為還原彼此自由空間，或是為滿足文明的殘暴？現在的我，對答案已無需索的慾望。

　切割後的我們，顯然，已不相互隸屬，我們其實無力獨自面對世界。切割後的肉體，也不屬於人類進化原理的公約數。切割後的結果，是將我們原有身體畸形延伸到意識智能上的畸形兒，讓社會制度有更充足的理由，將我們拋棄在世界運作之外。這分割拋棄動作，你也都曾祕密進行參與過。我與我的兄弟，形成兩座孤島。這兩座孤島，飄浮在這島嶼上，用自己剩餘形體，無知地存活著。

　多年來，他持著與我相同臉龐，試著解開像一組複雜方程式的歷史記憶，不斷撥弄數字碼來解開關於我的疑問。喀喳一聲，所有謎底全給掀了起來。

來到島上馬戲團小丑們，全都是連體畸形兒，同類聚眾在一起遠行，找尋落單同伴。肉體不對襯分割的痛苦，隱約流動形成一條大動脈，痛苦的血液不斷輸入氧氣刺激並喚醒被我遺忘的感官知覺系統。他們在我們兄弟的後腦勺烙上同一組數字號碼，與其他人偶的序號接連。我的肌膚，開始也有了靛藍與橘火的豔麗迷彩，興奮進化成一隻類似章魚的無脊椎動物。

很久以來，我只剩下聽覺來面對自己的沉默與孤單，廟中閣樓與海平面飄浮的黑色油光，竟也不過都是感官痲痹時的幻影。

　遺忘，自從我與他切割之後，內心感到劇烈孤獨，為避免再度遭受遺棄感受，我痲痺自己在虛空之中，幾近忘卻所有知覺本能反應，來隱藏自己存活在世界的事實，唯獨聽覺始終無法從我在僅剩的肉體自我消除。而他努力不懈地發出嘓嘓聲音，日夜不斷，用彼此熟悉的哭泣聲，連結彼此心靈相通的管道，誘發我失去的知覺再度回到殘缺的身體上來。

　我終於離開那被手繪羅漢監視的地方，加入人偶馬戲團斑斕的在地上爬行，驕傲地在地面爬行。孤獨，不再日夜侵襲我的思緒；記憶，掉落在心靈深處，等待下個飛翔時機。島上雨季，開始來臨，樹叢發出嘓嘓蛙鳴聲，我的痲痹知覺與畸形肉體，重新安裝組合，兄弟二人開始再度相互依賴。繼續旅行，在這世界。


2003.10.23 自由時報 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