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我升上國中一年級，優客李林還在瀟灑地撥吉它唱歌，宮澤理惠十八歲裸體寫真是一則美麗的東京神話，而我整天埋頭尋找這城市天際線以下的建築風景，濁重空氣、騎樓地攤衣貨，感覺時光凝滯怎麼會速度好慢好慢，到底還要多久才能活到長大那一天？可以學超少女觀月亞理紗神秘幽幽變法術，可以像王愉文在電影青春無悔中悄然死去卻留下陳昭榮和他的傷心遺憾，那證明了女人不是隨便換穿的衣服，總會有一件是你最獨特喜歡的……我如此懷抱各種想望在這城市生活，並且等待有天有個男生為我傷心遺憾。

以致於我數算時間的方式就是等待。首席女友是蜜莉，這名字她翻了大半天英文字典才決定，理由是「妳不覺得蜜莉很、好、聽、嗎？」；至於我，叫做安，絕對堅持拼成Anne「這樣才是清秀佳人喲。」。她哥哥讀國三後段班，所以她常常說：我哥呀怎樣打架怎樣頂老師……，像武俠小說中為報復一段情仇恩怨而過著刀光劍影烈焰魑魑一般的日子，至於她，就是笑傲江湖裡受令狐沖寵愛的岳靈珊，又驕縱又放肆。有天她神秘兮兮說：安，妳記得暴龍嗎？前天被拖去少年隊問話，問了半天吐不出個籽來，警員怒氣一動，罰他扒光褲子跳四十個交互蹲跳。好、變、態、喔。

蜜莉在說，我在聽。彷彿教室外有顆奇異星球正在震動、突變，發射七色霓彩光線，形成一種詭譎突變的刺蝟狀。我也聽也等待，等待那顆奇異星球運行到面前，我要跳上去，告別這沉悶教室。

我本來不是課業優異的孩子，學力測驗分配到升學班，確實虛榮了一下下，但面對念不盡的教科書、填不完的考試卷和每週發放班級成績單末五名的自己的名字，我的心，就像給掏空般的。每逢星期六，我更淒涼，那是一週一次清算分數帳的日子，同學得領著自己的成積單到講臺前排隊挨板子打，軟嫩手掌被啪咑啪咑地刷至溫熱、辣紅，連同學相對焦的眼光、同頻率的自尊，也灼燙如煙疤，但老師說：「我都是為你們好。」。慢慢的，慢慢的，我們學會真空這段時間，彼此不交談、不相望，在偌大教室裡安靜地收齊書籍、搬運講義、撿拾被老師扔下地的爛分數考試卷。一切事物的進行式，沒有悲傷，沒有快樂，彷彿裝在一只夢幻鋁罐的健速糖盒中，倒來一瓢水，即刻還原成色素和糖水。是的，只有色素和糖水。我從不去恨老師，我只是厭倦，厭倦了這教室的這死寂世界的這沉悶的呼吸方式。

仍然活著，我沒有逃開。以為自己是勇敢的，所以撐著疲倦的精神面對這不平衡的世界，等待長大的一天到來，等待這城市搭築起高高的天臺，我們要上去看月光。蜜莉的哥哥說，三重市舊金國戲院區興建中的天臺廣場會有一座十八層樓的透明電梯，聽說電梯昇至最高頂時，那座標頂端將射出驕傲之光穿透至城市鼠蹊部，欲望和禁忌，嬉笑或頹廢，一覽無遺。我們都好期待。

那年冬天捨棄藏青制式褲，改訂做絲飄飄直筒褲，穿起來神氣又自信。我們變得愛漂亮，挽著彼此手臂逛三和夜市，風吹向攤販電燈泡搖搖晃晃，黃澄澄的光、影和物事。像一張犯罪城市的臉，眼花撩亂。終於我們打耳洞，戴七心戒的十指塗十色指甲油，發育未完全的身體蹬上恨天高，兩人走起路來卡卡卡響個不停，直到開始交換衣服穿，我們已是情比姊姊深，蜜莉的哥哥也就是我哥哥。

九三年天臺廣場未完工，倒提前開放二層遊樂場供青少年消耗精力和金錢。等待，終於來臨了，那時不作興取締未滿十八歲入場者，哥哥帶我們穿越一樓水泥灰工地進入音樂徹響的繽紛遊戲空間，撞磚，打地鼠，決戰俄羅斯，我們知類通達遊於藝，因而百戰百勝的累積了好多遊戲點數券，卻不甘心換小獎品，於是三人協議下次再來玩，一舉奪大特獎。可是今天的獎品比較貴喔，你們不再考慮？哥哥質疑。不，下次再來！青春冒險，沒有倔強，只是多一點點賭性的堅持。

廣場外邊店店相連的柏青哥，新天堂迪斯可，仙樂飄飄卡拉OK，播送出雷鬼音效像海洋洶湧的骨牌浪花，又彷彿一隻隻活蹦蹦的精幹跳蚤，寄生在人畜皮膚，吸血，成為傳染媒介。人行道上霸佔著蚵仔麵線、雪花冰和炸鹽酥雞等等攤販，我們選中五燈獎豬腳，哥哥說豬腳又油又香真好吃，他邊吃邊用臺語說妳們兩個會讀書到老讀書到死啦！

才怪！ （「我都是為你們好！」老師這麼說。）

哥哥又說，如果我是老師也會叫妳要一直一直讀書……不然我就失業了嘛！

你、神、經、啊。我們一邊罵哥哥一邊把豬腳皮撿到他碗裡，那油膩膩吃了會胖會塞不下屁股緊緊的牛仔褲。巷弄底正傳出叫囂聲音，哥哥猜測有少年英雄在路見不平在伸張正義，也許過一會兒，少年英雄會吆喝著奔出巷弄，進行終極殺陣，將大馬路潑濺上腥臊的血，紅紅一大塊，洗都洗不掉，印成這城市的胎記，哈哈。他說著兀自狂笑起來。我和蜜莉覺得哥哥是白癡啊！三重市腳下明明早就被檳榔汁噴灑血紅紅，風吹雨打殘留褐褐一大塊，也沒有人去清洗，是這城市獨特的胎記。享樂和付出，罪與罰，這衛星城市的墮落氣味潮濕，暴力如霉菌滋生，一隻接一隻。我們在這城市的天際線下吃食，覺得人生瘋狂極了，一點也不厭倦。

離開攤販時，夕陽已圓熟如電火球，在建築物間掙扎著透出光線，一個手臂刺了條猛龍的少年走出巷子，夕陽照得他又黑又亮，我盯著他看，看成一種永遠的形象，並和蜜莉、哥哥講好下次再來玩。真的，我們回去以後就開始用功念書，並且好期望下次來時天臺十八層樓電梯建好了，等待，再等待，我們一定要登上天臺看月光。

回到沉悶的教室，翻開書本，腦袋卻亂轟轟的一堆遊樂場機器聲音，一點兒也靜不下來好煩好煩喔。偶爾老師在講臺上口若懸河講解數學習題，或分析英文文法，我總支著頭，有聽沒有懂。好奇怪那時候我決不會在課堂間打瞌睡，彷彿是一架裝載了龐大動能的航空母鑑，可以穿梭各個大陸版塊之間，去探索未知的黑暗與光明，那也許是更奇妙的所在。我將這想法告訴蜜莉，可是蜜莉說她真的很愛睏，無論上什麼課都像在作夢一樣暈暈的，模糊中被一股力量堆著走向懸崖，奮身一躍，卻掉進深藍的穹蒼，虛飄飄的抓不著邊際。噓，蜜莉說 ??我戀愛了。

蜜莉淪陷無邊際的流沙，我勾不著她的手，啊！愛情真偉大。

我相信愛情真偉大。期中考快到了，蜜莉一點也讀不下書，我翻開課本、重點處畫上螢光記號，她卻很討厭地要我把課本拿走。「難道妳忘記我們要去天臺看月光？要再贏回遊樂場特獎？」，我很兇，她很安靜。然後她問：「安，妳能說動驢子獻出一隻後腿嗎？」。有次我們看清秀佳人影集，恰恰姑媽唸安個愛說話的女孩，彷彿可以說動驢子獻出一隻後腿。蜜莉問，妳也可以嗎？我古靈精回答「當然」。

當然不可以。

蜜莉好沮喪，罵安是笨蛋都嘛不能幫忙勸阻男朋友離開!

那是九三年夏天，臺灣首次發行宮澤理惠專輯水滴，而她已在去年冬天時與貴花田恩恩愛愛舉辦婚約記者會卻又取消，哥哥說最喜歡這種清純甜甜的女生了，我反駁像內田有紀又黑又健康才真是好個陽光女孩，而蜜莉默不作聲，她因課業成績差被迫退出升學班，鬱悶如一枚蛤蜊，躺臥苦水中。我勾不著她的手、幫不了忙，遠方傳來優客李林的認錯……以為這次我可以承受你離我而去不故意讓你傷心卻刺痛自己怎麼才能讓我告訴你我不願意……

算了。傷心終遠去，我會陪妳等待傷心遠去，等待長大那一天得到太極的自由和快樂，可以不穿制服換成漂亮衣裙，可以身材高挑不再套恨天高，或者某個正義英雄為我們傷心也很美好。蜜莉笑笑說謝謝妳。我說謝什麼又沒幫上忙。我們問哥哥，有沒有你獨特喜歡的衣服？他抓抓頭莫名其妙說，大概是那件剪掉袖子變成汗衫好舒服穿的T恤吧。

暑假來臨，我和蜜莉約夜晚去天臺。到了天臺卻不進遊樂場玩，只想舔上幾支冰涼涼甜筒。賣甜筒店員是年輕小姊姊，邊挖冰淇淋球邊和身旁的男生吵嘴，她破口大罵：這城市沒有誰是真正的英雄，黑吃黑，遇上事情能閃就閃，打架受傷送醫院，嚴重點的就多躺個幾天再回去幫派窩著，你呀早晚死路一條！蜜莉真大膽，追問為什麼要再回去幫派？她答，廢話，哪還有臉回家呢！

後來，我們舔著冰淇淋在服飾區東逛西晃，身體和心底都是一片銀天雪地，凍結對於踏上那奇異星球的等待，腦也清醒得頭好壯壯。等待是無奈，是迂迂迴迴地試探生命的岔道，試探過，才不讓青春留下一絲絲遺憾，所以我們迫不及待跨進天臺透明電梯。電梯裡，兩雙手貼近玻璃牆尋覓高空溫度，兩雙眼隨電梯升高而期待俯瞰這城市的月光，然視線所及是一片灰燼般的建築物和招牌霓虹燈閃閃爍爍，彷彿是穿著潑辣顏色衣服的土人在失落的廢墟中升起熊熊大火，燒灼了星座、月亮、和我們熱切的雙眼。

看不見天臺上的月光，只有電梯玻璃映出我們癡立的迷惑的身影。


本文刊於 二○○三年八月七日 《自由時報》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