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妳走後，耶誕季節對我而言，成了純然的歲月印記，就像過年發紅包，元宵提燈籠，端午包粽子，中秋望月圓一樣，寫耶誕卡便是我對這一季繽紛熱鬧的詮釋，我卻再也無法跳著輕快步子，口中跟著哼書店播放的耶誕歌曲，興高采烈地挑著耶誕卡，心裡盤算著哪張要寄給誰。妳說過，每年，總會把最喜歡的那張卡片寄給我，雖然不確定我是否也喜歡，但只想把最好的祝福留給我。而今，妳告訴我，我最喜歡的耶誕卡要寄往哪兒去？
國中結緣於在同一站坐校車，但漸漸熟識的經過如今在我的腦海中只留下片片段段的記憶，我再無法和妳一起細說從頭來拼湊出完整的故事……。

國中的我喜歡跟男孩子玩，覺得他們的心思開朗多了，不會像女生那樣雞腸鳥肚，小鼻子小眼睛的，班上總有幾個男生會特別關心我，而越是這樣，討厭我的女同學就越多；但另一方面，我還是和一般小女生沒什麼兩樣，想擁有同性的知己，溫暖、細膩，可以關起門來說貼心的悄悄話。而妳，美麗靈秀，一位全校出了名認真、負責、功課好的高中部學長很快便喜歡上妳，也有學長把妳當妹妹一樣地疼，這些恩寵也帶來無聊的蜚短流長，尤其，妳和我一樣，對男生的友誼沒什麼免疫力。我在家是老大，下頭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妳則是老二，有姊姊和弟弟，雖然排行不同，但我們有相同的機會去認識彼此的地位。有趣的是，我們相處時，我更像個任性的妹妹。

我們真正開始交流，文字是最大的禮物。我買了一個筆記本，妳偶然拿了去寫下一首詩，我看到詩很開心，那時的我正夢想著有一天要成為一位詩人，於是我也寫下一首，從此，那本簿子便經常在課堂上傳來傳去，夾在我們座位中間的男同學總是負責傳遞，他真煩了，畢業前寫紀念留言給我時還小小地抱怨了一番。

不過男生最受不了的還不是這個，而是我們永遠有吵不完的架，有時為了我氣妳在自習課和別人說太久的話，有時為了妳看不慣我對其他人頤指氣使的模樣，我愛哭又喜歡到處找人告狀，吵起架來經常把班上鬧得雞犬不寧，這樣也就算了，但我們的善變實在把大家搞得精神錯亂，這節下課生氣不理對方，放學鐘響又一起衝去用書包搶校車座位，一路聊天回家。

到底我們有什麼可以聊那麼久？我媽經常這樣問我。早上一同坐校車去，在學校裡待了一整天，又一起坐校車回家，下車之後，我們還會站在那兒聊好一陣子，直到晚飯時間到了，或是趕不及補習了，才依依不捨道再會；校車停的地方離妳家近，大部分的時候我會跟妳走到妳家門口，但有時話實在說不完，妳也會陪我走到我家巷口再折回去。回到家功課忙完了還會打電話給妳，多半藉故問些明天學校的事情，但重點根本不在那裡。後來爸不高興了，他覺得我花太多時間跟妳講電話，我的成績比妳好，爸爸說該多交功課好的朋友成績才會更進步，我很生氣，我們的友誼不是這樣講的。

那時我們喜歡看天空，藍天白雲裡彷彿藏著人生的大道理，我們可以靜靜仰頭，許久許久什麼話都不說。我們喜歡在體育課打了十分鐘羽毛球後坐在大樹下聊天，一節下課後再去福利社買瓶運動飲料或汽水，體育老師見了總要搖頭。我們喜歡淋雨，尤其在校園裡，那是一種洗滌，或是在幻想中演一場浪漫的戲，年輕的身體總值得這樣糟蹋幾回。

妳偏好徐志摩我喜歡朱自清，妳愛聽譚詠麟的歌我迷上鍾鎮濤，妳借我妳喜愛的錄音帶，我讓妳讀我編寫的故事，在文學和音樂裡我們是契合的伴侶，而文學和音樂其實也就是我大部分的生命。在妳面前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批評，妳一定記得當時我超級討厭陶淵明，我說他的五柳先生傳是自命清高，桃花源記是閒著無聊，要是他真的那麼嚮往返璞歸真的田園生活，就不會寫下那麼多文章還傳頌千年。那年的我還只會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我汲汲營營的心眼裡看不到陶潛的真性情。可是，怡婷，來不及對妳說了，現在的我亂喜歡陶淵明的。

我們也喜歡寫信，分享彼此的秘密，互訴心底的孤寂，我們以為自己知道什麼是空虛，我們一直在尋找存在的意義，尋找安慰，尋找依靠，我們的心都在找尋一個停泊的港灣……，那是強說愁的年少，我們把自己陷在悲劇裡，卻又渴望可以掙脫，我們取了一雙筆名叫莫憂、莫愁，但從來沒有真的用過。還有一回，我送妳一個名字叫「尋夢」，妳說妳很喜歡，我卻在旁笑彎了腰，因為我是取自當時某齣連續劇裡的「尋夢園」，那是個瘋人院。尋夢尋夢，當時有數不盡的夢，如今想見妳，卻只有夢裡依稀可尋。

我們的教會學校裡有耶穌基督的愛，也許祂真的可以收容我們流浪的心，但始終我們都半信半疑，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上帝創造的世界裡有那麼多的不如意，我生長在一個父母恩愛並對子女無盡關懷的家，但我總一遍又一遍對妳訴說對他們深深期許的害怕，我說在家裡沒有人可以真正傾聽我心裡的話；妳比我高十公分，皮膚白皙，我很喜歡妳挺挺的鼻子和恬靜的笑容，妳溫柔、貼心，提起筆便可以傾洩綿綿的感情，妳卻告訴我，覺得什麼都不如我，妳好難過。
國二升國三的暑假，學校辦了美國的遊學團，我們這一屆兩百多個人有一百位參加，那一個多月，簡直像場夢一樣。妳和他的同學情誼，也是在那時開始有了變化。你們從小學五六年級就同班，他是瀟灑的公子哥兒型，據妳說國小班上的女生九成都喜歡過他，當然妳也是其中之一。在美國的那一個月，他算是追求妳吧，但即使妳心裡喜歡他，出去玩的時候妳也不會丟下我不管，於是，三人便常常結伴同行，狄斯奈樂園、尼加拉瀑布、商店街……，都留下六隻腳丫子的印記，妳知道我從不曾真正了解過他，但當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時，總是可以那麼開心。

三年級某天的體育課，我們在玩騎馬打仗，妳跳上來一個不小心把我壓倒在地上，我的門牙撞上硬實的水泥地，碎成七八塊，牙齒不痛，可是心碎心痛心慌有如世界末日，我一直哭一直哭，想著以後不知道要怎麼見人，我才十四歲，我向來自豪牙齒還算整齊。我好生妳的氣，尤其照鏡子時，我更無法原諒妳。我開始找藉口疏遠妳，以冷嘲熱諷的話語傷害妳，卻是因為那件事情，我開始覺得人會死亡是一件好事，門牙都斷了我也不想活到永恆。

幾個月之後我總算放出了對妳的怨氣，開始接受生命缺陷的美麗。我和妳終於走到這個境地，再也不需用爭吵來維繫，我們說：「友不在多，有妳則行。」畢業的時候我們心裡篤定會是一輩子的朋友。

高中時同校不同班，上了大學我到台北妳在桃園，我們的距離愈來愈遠，但就如同我們堅信的那樣，時空不曾磨去我們的默契，提起知己我只會想起妳。我們已會有自己的秘密，關於自身的痛苦與困擾我們再不會悉數傾吐，也許等事過境遷後再雲淡風輕地提一提，我們不要讓對方擔心，我們都太想表現出快樂堅強的樣子，即使知道在演戲，我不會急著問妳，妳也不會戳破我的面具，那是信任與寬容。

妳和他在大二時正式成了情侶，我為妳感到開心。

大四那年妳開始實習，三月輪調到台北來，我們都好高興，這麼多年後終於有機會可以常常相聚。誰知三月下旬妳來找我，告訴與他分手的消息。妳掉了一些眼淚，說了說心情，後來看到我桌上攤著的藥理學筆記，妳說不吵我讀書，跟我借電話打，我便讓出我的書房，遞給妳一大包平板衛生紙，帶上門，我希望妳有自在的空間找妳想找的人發洩。

那個週末妳回家一趟，回去看看妳親愛的爸媽，我想這樣也好，失戀的時候家人總是最溫暖的依靠，我打電話給妳，叫妳上台北時順便帶泳裝，我們可以一起去游泳。我一直盤算要怎樣陪妳度過這段歲月，我還慶幸你們分手時妳正好在台北，至少我可以就近照顧妳。星期天下午妳回台北後來找我，說這幾天想跟我住，我當然是一百個願意。那天晚上妳比我早睡，我感到安心，早晨妳要出門去實習時我仍睡眼惺忪，但我不忘提醒妳要吃飯，要照顧自己。我睡飽醒來替妳收拾床墊還聞到棉被裡傳來熟悉的妳的氣息。下午四點，我寫了一封信給妳，希望能支持妳，告訴妳我永遠在這裡。我們之間總有一些心裡話習慣用文字而不用言語表達。

晚上九點，我在書房裡準備隔天的病理小考，電話響了，朋友說，在電視新聞裡看到妳自殺的消息。妳從宿舍十三樓洗衣間旁的窗口，縱身躍下，跌落在妳和他初次擁抱的地方。我狂亂了好幾個小時，靜不下來。我不相信，如果我跟妳約好今晚一起吃飯就不會這樣，我的信還沒拿給妳，妳不是說還要跟我住幾天，我……妳……我……。一直到午夜，電話又響起，接起後卻沒聽到人聲，我大聲地喂，沒人答應，「怡婷，怡婷，是妳嗎？妳說話啊……」嘟嘟嘟……。我頹然掛上話筒，狼狽地癱坐在地上。

一直以為，妳會為我們的友情譜一首詩，正如我想寫下我們之間的故事，沒料到，妳最終留給我的是一封遺書，而我著手寫的是一個悲劇。

第二天去看妳，妳被從太平間的冰櫃裡拖了出來，箱子打開，妳的媽媽和妳愛的他衝上前去，一人握住妳的一隻手，我知道妳想讓他們握著妳，於是我踅到一旁，錯過與妳最後的傾訴。

對於妳的後事我沒幫上什麼忙，我只負責哭紅了眼睛。

我爸聽到這個消息非常震驚，他覺得妳正值花樣年華怎會做出這種傻事，載我去看妳的路上他問我說：「她這樣妳覺得值得嗎？」「值得啊。」我望向車窗外淡淡地說。妳知道我的意思，妳知道我會為妳嘴硬，妳知道我不想失去妳，妳知道我說的值得是指妳的一生，愛過，痛過，迷惘過，開心過，還有我們之間的相知相惜。

往後幾個月我常夢見妳，夢裡我總是急著要去握住妳的手，問妳什麼時候要走，或是哭著求妳別離開我，夢中的淚水溼了半邊枕頭，醒來後，涕泗又浸潤另外半邊。

我用很多方式想念妳，花很多力氣追尋過去。文字纏綿裡有妳的憂鬱，樂聲縈繞中有妳的孤寂，清醒的世界滿滿是妳的身影，輾轉難眠的夜裡還是擺脫不了妳。在公車上見到兩個國中小女生的嬉笑，我感到悲悽﹔耶誕樹上的燈飾亮起，我便止不住回憶﹔我甚至不太敢再提起筆，筆太重，我擎不起。我離開這裡，在異國的土地，追尋我們的足跡，搭乘我們三人曾一起坐的雲霄飛車，向下俯衝時我憶起十四歲的尖叫聲，想起妳從十三樓墜地﹔雲霄飛車能不能帶我回到我們十二歲時的初相遇？

我將我們的合照裝入妳最後一年送我的相框，擺在書房的玻璃櫥窗，相片前方放置妳給我的四尊小沙彌雕像﹔心情不好時我會對妳說說話，高興的事我也不會忘記與妳分享。

……

三年五年竟也過得如此輕易。

我還是沒有完全信靠上帝，但漸漸地我深信妳是祂派來的天使，用各種方式教我學會接受生命的缺陷。

那個他，前些日子我連絡上了，他已經開始工作，忙歸忙，聽起來安於現狀。我沒有去撥動彼此心裡的傷，我知道妳希望看到他活得堅強。

妳的媽媽，我知道妳記掛她。去年我和她通過電話，妳姊姊已替她添了外孫，妳弟弟則到日本念書，她現在台灣日本兩頭跑，生活過得很充實；她的聲音聽起來又有了生命力，我想妳也會感到高興。每年我還是會給他們寄耶誕卡。

我的爸爸，似乎也感悟了什麼，有天告訴我，每回他去看爺爺時路過妳的骨灰安置處，總會停下來，上去看一看妳。

昨晚我又夢見妳，夢裡的妳依然笑得那麼恬靜，我和妳手牽著手，這次我沒有哭泣，我知道留不住妳，只想把握住夢裡與妳片刻的相聚。

如今我經常望向藍天白雲，依然是我們年少初識時的那片天空，只是，我們的人生中，確實有一段時間就靜止在天空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