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4-24 02:11:25阿盛

【首獎作品】血漬的封印 ─ 黃文成

淡水河早已淤塞死在歷史洪流中。但人們卻複製了另一條大河文明流域—大眾捷運系統。我總在這片新的文明流域倒影間,垂釣著童年記憶,遠拋一竿曾經走過的生命線。而結果是,我轉身投河,大口饞食著自己拋下的誘餌。被時間醃漬過的記憶,味道往往過於銹蝕;故鄉的肉身,被剔除翅翼後,緩緩地鐫刻在記憶靜脈之中。所以,我無法張起彼得潘的雙臂,飛離那片暗流在記憶的水域。於是,我祭起水中倒影,發現眼瞳記憶中的濃度,正在稀釋。

經過台北車站前,部份情緒,總被眼前某種景象給戳了個洞。顛簸的腳印,一步步努力地拓印著未來的圖騰,只是縱身進不了電視牆上泛潮而來的異域,索性停下腳步,任由記憶隨人潮來回沖刷清理情緒。情緒尚未離開視線,便擱淺在摩天大樓下的花崗岩上;花崗岩拼湊出神殿般瑰麗的外膜,在陽光的照射下,成為一座龐大的花崗岩石塚。眾多靈魂執舉著慾望招魂幡,跳入雙獅守護的花崗岩構築的塚,讓慾望在神殿中殺戮意識後,放歌重生。
廣場上,坐在輪椅上的中年婦女,用聲帶被現實磨損所發出的叫賣聲,重重刺中我的耳膜,讓我的軟弱完全地癱瘓。掏出一百元買了張彩券,刮掉銀白錫箔封條,結果以槓龜收尾。中年婦女滿口金牙地笑道:「少年ㄟ,以後買彩券要來找我喔。我叫桂姨啦!」靜靜地,我蹲坐在花崗岩石座上,近距離看著桂姨身影,化成一隻鑲嵌在高樓基座上,披著斑斕色彩蝴蝶的活體標本。人潮一波波地將我的視線推回桂姨扭曲的身體,我問著桂姨如果自己若刮到兩百萬的話,有什麼計劃?桂姨眼睛笑成一線說著:「環遊全世界啊!一輩子都坐在輪椅上,哪天坐上飛機給它爽一爽,不知這滋味是怎樣?不過話說回來,有刮到兩百萬的好運,就不會輪椅坐一輩子的苦命。想也是白想,賣一張券十塊賺,十塊、十塊錢慢慢賺,才是我的命。」桂姨肥厚的雙唇,包不住滿口擁擠的金牙;夾雜飛行夢想輕盈的語氣,硬是被滿口金牙給重重鎮壓地喘不透聲息後,乾舌吞嚥回去。

桂姨與其他身心障礙人士在人潮走道的邊緣,一同叫賣著公益彩券;細微的聲音,鑽入鞋底,化作一顆小石子,不斷戳痛著我童年以來的痛苦,一種日夜不曾間斷繁殖的痛苦。桂姨的眼神,在這片文明流域的渡口,找到蠕行的生存空間,一如在河邊陰暗的青石上鮮苔般,一點塵染,就能長滿一片歷劫而來的綠。我先是被桂姨的叫賣聲絆住腳;後來又被她「環遊世界」的夢想,將我捲入情緒的渦流中。順著花崗岩美麗的紋路,我找到臭頭章變身成彼得潘最後的笑容。

穿著鐵鞋輔具的我與低智商的臭頭章,在國小體育課時,一同留守在教室內。開始時,我不甘呆坐在教室,拖著身體與影子蹲在操場邊緣,看著毒辣的太陽光將操場泥土地,狠狠掀起一塊塊多角的表皮。在操場的邊緣,幫同學撿著滾遠的躲避球,我臉上總能存著一點卑微的快樂;漸漸地,快樂不見,只剩卑微一點一點沙積在心中;久了,成了一座情緒的迷宮。

而臭頭章,常用喉嚨卡著幾顆石頭混著黏稠的口水,相互磨擦後,快樂地擲出「你這個白癡」鼕鼕聲響,在只有彼得潘及無敵鐵金剛飛行的教室內,敲得我兩耳欲聾。他總是被人這樣的罵著,也就學著這樣的口吻對我說話,我想他是不知「你這個白癡」的意思是什麼。我也常應以「你才是白癡」表示我的不滿。口頭禪是「你這個白癡」的臭頭章,在別人的眼光中才是真正不折不扣的智商低能兒。而我只知道他父親,就是常在我家門口外的車站站牌下,等候阿兵哥回營時能給個銅板的乞丐清。

單獨地與臭頭章相處,我們並沒有因此學習彼此更多的語彙。只是我書包內幾冊彩頁童話書的圖案,翻開了臭頭章獨有的想像力。頭戴帽子,彼得潘展開雙臂的故事,莫名地張揚著臭頭章的興奮。我從流著滿臉口水的笑容知道,臭頭章若是有了飛翔的能力,便會隨時拿著五塊錢飛進空空島,買塊想吃的糖。我說空空島在好遠的地方,你在飛翔時要戴上彼得潘神奇的帽子,就可以在大海中找到回家的路。從此,臭頭章在「你這個白癡」的標幟之外,多了頂黃色帽子。

原來,裝在帽子裏的是彼得潘的夢想。童話中不想長大的彼得潘,在低智商的臭頭章生命中,找到合理的象限解釋。我的右腿,依然迷失在象限裏,找輪迴的解答。

體育課,是我們訓練飛行遠方的課,整個黑板躺著滿是我們快樂橫斜飛翔的線條,只是我堅持黑板中間畫上白線,一條楚河漢界,不容臭頭章雜亂無章的線條,壞了巡弋在我心中無敵鐵金剛強壯的飛行翼。臭頭章總要求我先畫一個張著雙臂飛行的彼得潘,讓他拿起粉筆隨意塗滿彼得潘的空白身體。幾種單調的粉筆色彩,無法畫滿我們的玩興,所以我喜歡揮舞著穿在腿上的鐵鞋支架,模擬金剛不死的精神,追擊著正在張臂飛翔的臭頭章,雙掌相碰,在陽光照射下,彷彿是食指與姆指相叩不離的光影,結果總是無敵鐵金剛胸膛,發射出紅色的烈燄,摧毀臭頭章扮演張著雙臂飛行的彼得潘。

死去的彼得潘,總能一再神奇出現。我與臭頭章常在無人的教室裏,將桌椅堆疊得甚高後,讓他扛著自己笨重的身軀,爬上桌椅高處,雙手伸平發出滿足的笑容,一身躍下,流著口水的彼得潘,再度復活地對我說著:「你這個白癡」。後來,我才漸漸瞭解「你這個白癡」在臭頭章的邏輯裏,原來是他正向歡喜、讚美的獨特表示。還好,笨重的身體跳躍不遠,臭頭章也就一再地躍下桌椅,認真地模擬起彼得潘飛翔的姿勢。縱使有一回被一根饑渴的鐵釘,在膝蓋咬出幾近見骨的傷口,也強要要求重來奮力飛向巧克力王國。就這樣,帶著濕濕滿足笑容的姿勢飛翔,從沒飛越出我的童年記憶。

一日,聽說。臭頭章似起乩地奔向河邊,神力無比地拾起一枚附有神性的大石頭塊,傳說石頭能發揮神跡示眾,智商不高的臭頭章撿到了石頭公之後,便能起乩濟世,成了石頭公的代言人。總有善男信女擲杯無法得願,便請臭頭章代勞;在雙雙渴望的眼神中,嘖嘖稱奇地出現聖杯。「臭頭章是石頭公的兒子」傳說,隨香燭火舌的竄燒,越來越神奇。我在體育課與臭頭章一同留守教室的機會,一次少過一次。不久,再也觸摸不到臭頭章張揚著彼得潘的笑容,迴盪在教室的溫熱。

拎著虔誠的傳說,父母親循著開著黃花的油菜花田田埂,帶我到石頭公面前,燭火引燃他們兩雙美麗淚液腺的引信,又跪又拜了好久,就只為祈求一帖良方、覓得良醫,以恢復已殘的右腿;我則無視石頭公的靈威,只盯著看綻放在臭頭章膝蓋上的那朵傷口,在寒冬來臨之前,是否早已凋謝,否則印襯在卡其褲上的顏色,不會那樣鮮紅。就在油菜花田圃中的大榕樹下,一塊若五六歲孩童大小般泛著灰白色的大石頭,在簡易搭蓋起的草寮間,被人用紅色布條緊緊地圍住上半身,下半身則完全浸淫在香火繚繞的案頭、爐火間。油菜花田在善男信女人潮的沖刷下,僅剩一片禿黃的泥土地。我跟隨著人群到了石頭公的供桌前,怔怔地看著石頭公的模樣。倒是臭頭章看見我,遠遠便拋出「你這個白癡」鼕鼕聲響,擲在我耳畔間,揚起陣陣溫熱的熟悉。只是彼得潘的身影,在慾望點燃的燭火下,失去飛行的能力。

石頭公附近,聚集了一頭又一頭貪婪獸的魂,遊魂虔誠地築起一座輝煌的慾望宮殿。賭客不斷點燃菸頭,插在地上,便祭給了石頭公;善男信女緊閉雙眼地虔誠祈禱,頓時成為尊尊腐朽羅漢。世間慾望熱燄,熊熊點燃了新舊夾雜的蠟燭叢,紅色蠟油不斷地墜落在石頭公身上,一如流了滿臉紅色的淚。我聽見「你這個白癡」的機會,在紅色蠟燭間,燃燒殆盡。臭頭章會寫ㄅㄆㄇ雖沒幾個,綠色、紫色鈔票可不會認錯,頭戴黃帽的臭頭章,在石頭公進香團客間,奮力地用石塊與黏稠口水相互摩擦出的聲音,叫賣著五十元一張的愛國獎券。散著火紅燻香的煙頭,燃燒著我的眼神,也漫燒在臭頭章從桌椅跳下,被鐵釘刺入膝蓋上的那一塊斑剝的血色。

散在他卡其褲上暗紅的血塊,在多年記憶的壓縮後,凝結成一塊塊通往我童年回憶的路標,只是記憶與現實,糾結成滿地蒺藜,讓現在的我回不了童年,抹去心頭那塊血色的痛。

經過那件事情之後,我再也找不到黑板上彼得潘張臂欲飛的童年。「緊來看,緊來看…」晚間新聞時,父親撕扯嗓門吆喝著全家聚集在電視面前,激動地說著:「你看,是乞丐清他的兒子,被人給殺死了,怎會這樣?」我不太懂新聞的內容說的是何事,只是我知道臭頭章好像出了什麼事,螢幕出現一塊白色的布,覆蓋在都是石礫的河床上,遠遠一處有頂黃色帽子的畫面;黏貼在彼得潘背影上「你這個白癡」的迴音,從此封印在那個螢幕裏。

隔天,校長站在操場的講台上,開始訓話,說著大家樂賭博的壞處有多少,接著要我們好好讀書、好好做人。我脫下鐵鞋輔具,坐在操場邊緣,孤獨的情緒,開始迷炫游走在腳底被太陽扒開泥土地後的裂縫中,我蹲下身來,一塊一塊地剝開龜裂土塊,一如剝開我右腳腳底中沒有任何知覺細胞攀爬上的厚實肉繭,直到紅色的鮮血不斷地迸出疼痛的意識,我才停止食指與姆指在光影晃動下,掐死孤獨的遊戲。一陣強風颺起一陣風沙,在陽光的照射下,風沙在操場邊緣不斷地旋起陣陣迷濛的黃色,臭頭章也許身體變大地身穿白色布帛從天而降。我想他終於學會飛翔,成為真正的彼得潘。臭頭章的祕密,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

進入我瞳仁中的桂姨,身體混亂地萎縮成一團看不出胸腔與骨盆腔界線何在;講話的口氣,一如身體萎縮的細胞一樣,順著狹小咽喉,發出微弱的聲音;聲音化做舞者身影般地在廣場上旋轉,旋轉的聲息,緊緊絞住我那塊血色的記憶。生命在太陽底下曝曬後所留下的顏色,是擦不掉的斑漬。桂姨圓胖的臉孔,在時間的推擠下,泛起無盡皺紋,臉上幾塊汗斑一如溪流間的沙丘,橫豎在時間的縫隙裏,等待冬候鳥的棲息嬉戲。我的眼光掉進皺紋的漩流當中,無法自拔。隨手攀上花崗岩砌起的摩天高樓,高樓筆直地插入土地的咽喉。這把倒插的劍鞘,插進我仰視生命的臉龐,剖開我通往彼得潘的空空島,同時也刮掉「你這個白癡」迴音的彌封。

刮掉公益彩券鋁箔彌封後的底牌,浮現的是,鼕鼕聲響敲擊出了一紅色的血塊。我獨自來回返視童年記憶中的這塊血色。於是回到故鄉的童年,找尋童年的故鄉。走在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間,產業道路兩旁的建築物,是一處又一處的廢墟,彷彿是災難剛來過。殘破的記憶不堪這樣的重擊,我在磚瓦間找不到一塊完整童年踏印過的腳痕。也許,石頭公真是有靈物,讓曾經不過是幾口狹小的香爐,即將轉變成為一個龐大而氣派的車站大廳入口。政府公告高速鐵路預定地及城市計劃告示牌,立在廟宇拱門外。

才十幾年時間,石頭公的草寮已改建成巍峨的廟宇,石頭公塑身成雙腳踩踏雙獅,面有長髯模樣的王公;氣派的廳堂,一塵不染;雕龍繪鳳的石柱,在廳堂外飛舞著這裏曾經的風光。光可鑑人的石板地,映照著樑柱繪著仙佛成道的故事,唯一映照不出的是,當年手持數字牌的善男信女,已退去羅漢之列。幾隻白鷺鷥,站在春天的油菜花田內覓食。廟宇擴音器傳來陣陣鼕鼕的鼓聲,敲響著臭頭章曾在我耳間留下「你這個白癡」廝磨的溫熱。純厚木質「道法自然」的匾額,高掛樑上。我第一次在石頭公面前,虔誠地雙手合十,裊裊燻香慢慢地擴散,向「道法自然」而去。


本文獲 第四屆文薈獎 散文 第一名﹝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