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4-24 02:09:56阿盛

【得獎作品】滴漏十九歲 ─ 賴文珍


社團話劇比賽,學姊指著佈滿蠟燭的昏暗舞台中,背對著觀眾演出的男子說,這戲就是他編的。從頭至尾沒有一句對白,幻燈片不停地打出「一九八七及其他」、「青春的撲克牌/嘗試疊成金字塔的形狀」這一類喃喃自語式的破碎短句字幕。比賽結束,評審們顯然一面倒地給了該組第一名。其他幾組傳統式的表演根本不是對手,沒有人覺得意外。

在教室門口碰見他,便向他道賀。
「謝謝,運氣好而已」他說。「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結果我不判斷,做決定是太困難的事。」樹梢上的月亮和他和我都笑了。

我也不喜歡作決定,原因則是害怕所有無法還原的變化。但是因為他的說法,我們開始交往。
他是這樣說的:「一生只愛一個人這類的事很教人恐懼,就好像把人裝進太空艙,發射出去,遠離地球,再回不來了。沒有餘地。也許一直到第十一次戀愛時,我就能勇敢地搭上太空艙也說不定!」沒有未來正是我們的未來,反而教人放心。
「永遠,這種事本來就不存在啊!沒有負擔,不用擔心,沒有愛心,永不心碎!」 空氣中彷彿有個古希臘預言合聲組,在耳邊這樣尖聲怪調地唱著。


雖說我們都是屬於那種只要想做什麼,大約都可以做好到某個程度的人,但對未來卻沒有所謂的規劃。有一次組織行為學的作業是要擬出自己的生涯規劃,老師給了參考範本:大學畢業後進入財金行業/工作三年後出國念碩士學位/回國後進入排名前五大的銀行/三十五歲前升上經理......五十五歲從跨國銀行的亞洲總監職務退休。

整夜不睡也填不出一份屬於自己的。如果連十年後的事都覺得遙遠不解,那麼何必去想幾歲時要從什麼樣的公司退休這樣的事呢?所謂生涯真的是可以規劃的嗎?他說規劃也是做決定的一種,太難了,不想殺死太多腦細胞。因此我們很少談未來,作什麼工作,賺多少錢這一類的事。因為連未來會不會來都不確定,經常想到的反而是死亡。

夜晚坐在椰林大道旁,望著遠處羅斯福路和新生南路交會處的車流。穿過杜鵑花叢,忽明忽滅或白或紅的車燈閃爍著,像螢火蟲。
「很晚了,這些車子要去哪裡?」他說。這一類校園外的現實性問題,對多數人而言就像是到雜貨店買東西那樣簡單,卻深深的困惑著當時的我們。無解時,倒也慣於沉默。

椰子樹的影子橫貫路面,經常有其他影子流過。並肩走在一起的情侶,是併在一塊兒不成人形的一團黑影。能輕易辨認的是腳踏車,四個車輪,兩個在地上真正地轉動,另兩個黑蛇般滑不溜丟地嵌在地表面上滾動。腳踏車不斷地經過,不斷地重複著光影遊戲的調皮黑蛇,去了又重來。於是一直盯著看的同時,會有以為車輪影子是獨立於它的實體之外,真正地存在著的感覺。

幾乎要相信車輪影子是活的東西時,十九歲的他說:「二十九歲時我會在哪裡?」
這樣說來,也不能說我們完全沒想到未來,他確實這樣提到了。二十九歲對當時的我們來說,就是所謂遙遠的未來。沉默再次襲來,螢火蟲和黑蛇遠遠地發笑。女子宿舍關門的時間到了,他看著手錶說:「走吧。根本就不知道會不會活到那個時候。」
「現在就往回快步走,應該沒問題,超過十二點,頂多變成南瓜和老鼠,原形畢露,不會要人命。」反射性地拒絕沉重,我調皮起來


青春擅自為我決定採取輕飄飄的型式,生怕染上什麼去不掉的氣味似的,不喜歡和什麼產生任何形式的關聯。或好或壞的人際情緒關聯,於我而言都是一種親近。親近讓我無法呼吸,莫名的緊張。熱心的讀起「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書中重複彈奏著似親密又疏離、既輕鬆又沉重的生命變奏,隱隱然覺得裡頭有我要的答案。幾年後,從米蘭昆德拉的另一本書「不朽」,竟找到了最貼近的印證,「厭惡這種親切」││在一條正在下沉的船上,與其相互毆打爭搶救生艇,不如獨自死在乾淨的海水裡。因此,若說經常給人乖巧、和善的印象,不如說我是如此的冷漠,一種自己都暗自心驚的冷靜漠然。而如果必須和什麼人一起死去的話,希望至少是像他這類能讓我安心的人。

「如果必須選擇和什麼人一起死的話,」親近地擁抱著時,我說「希望是你以這樣的姿勢擁抱著我死去。」
他說若以這樣的姿勢一直保持死去狀態的話,「我覺得腰可能很快就會不行。」
「人死了之後,你相信感覺這東西還留著嗎?」
「那可不一定。如果沒有了感覺,那幹麼還管姿勢不姿勢的。所以囉,還是應該選擇一個較輕鬆的姿勢,比較保險。」


沒有答案的青春,靠著直覺,隨風或者順水。貓也可能愛上燕子。我們讀到一隻虎斑貓愛上燕子小姐的巴西童話,都覺得悲傷。披上了愛情的大衣,虎斑貓寫起十四行詩││無望的愛:我沒有羽毛沒有翼/摘不到別在清晨小姐頭髮上的藍玫瑰。雖然我們都知道重要的東西通常是眼睛看不見的,但仍然很難忽視「盡情奔跑的草原」和「無限飛翔的高空」從來不曾交集的事實。
天空落下雨來,我們都同意,如果遇見虎斑貓,應該給它一個屋簷躲雨。張開傘到他頭上,我說「進來躲雨吧,雖然不確定我是不是一隻燕子。」

無關乎燕子,我喜歡移動。坐上火車,經過每一座城市,每一座橋,每一條河流。不知道目的地,永遠不下車也無所謂。像溫德斯的電影,沙漠公路在夕陽中蜿蜒,公路旁汽車旅館的霓虹燈寂寞地閃爍。看得見一個小小的身影,一直走,一直走,追尋或遊蕩。


沒有故事的故事。像是從語法新穎、喃喃自語式的小說裡撕下來的十九歲生活,情節破碎零散、交待不清。彷彿可以將書撕下幾頁遞給他人,然後說「這就是我十九歲的生活呦」一般似的。餵養戀情以非現實性的氣味。打開書,就會看見我和他站在操場邊的大樹下。

站在操場邊上,我們看著社團朋友打壘球。太陽還烈,下午三點。連風都睡午覺去了,害得天邊一朵白雲動彈不得。這是以來自南部的學生為對象而組成的社團,寒暑假回到故鄉為中小學生舉辦科學營隊之類的活動。一開始誤以為是規定性的義務而加入,後來因著學長姐的善良與熱心,便一直待了下來,幫著規劃事務。現在想來,當時大約是以一種尋求認同的心思,而一直參與著那個社團吧。不知道是想要說服誰:「我們也沒什麼特別想法呦,是那種寒暑假會去教小孩的大哥哥、大姊姊!」

雖然是站在操場邊看球賽,心思卻躺在白雲上。那時,相較於現實週遭,電影中人物的非現實生活顯然才是可相信的未來。我們的未來只在電影裡看見。
他說,未來要到楚浮的巴黎去住幾年,到伍迪艾倫的紐約喝咖啡、聽爵士。
我說,走路時要像侯麥電影「綠光」裡的女主角,留意地上是否躺著提供預言的撲克牌,並且到海邊虔誠等待日落時的綠光奇蹟。


追逐落日,執意探索,儘管不確知尋覓什麼。颱風來襲的夜晚,我們一路晃蕩,遠離鬧區,錯過宿舍關門的時間。
「那只好一直走到天亮了」他說。
走上紅色的大橋,往下探望,看看讓橋成為必要的是什麼樣的河流。一會兒,叢草雜生的的河床上傳來幾聲嗚咽,尋聲轉過視線,看見一些晃動的白色物體。最後我們都同意那是一群羊,失眠的羊。
「不知道所謂數著羊睡去是怎麼一回事」我說。
「羊睡不著時要數什麼?」他搖搖頭

聽得見羊群偶爾傳來磨嗦草葉的聲響,我們依舊趴在橋欄杆上。低頭望著河水,聽見流水的聲音,咕嚕咕嚕地,一直不停地流去。「河水」順著「河流」,就像火車依著鐵軌,拼命不停地往前。於是河流永恆地等待,河水則頭也不回地想要證明離開才是幸福的。不管知不知道前方的路徑與長度,大海都是河水宿命的歸處。就算生涯規劃的作業得了滿分,也有些事是注定的,有它宿命性的方向,我是這樣猜想的。

天還沒亮。走回學校附近的市集,在一棟極為瘦高的建築物前坐下。拿出新買的U2約書亞樹錄音帶放入隨身聽,耳機各塞在他的左耳及我的右耳,吉他旋律流竄來去。A 面第一首是「無名街」,第二首「我尚未發現我所尋覓的」......
對照著歌詞一直聽到B面最後一首,在各地都登上排行榜的「有你或沒有你」時,我起身拿下耳機說,宿舍應該開門了。
「我無法活下去,有你或沒有你。」最後一句歌詞,U2堅持唱完。自動感應天光的路燈終於滅了,霧氣仍未散盡。

沒有馬上站起來,他將隨身聽收進和他形影不離的大口袋咖啡色背包。然後拿起我的左手,用右手食指在我手掌心上寫字。看得出他寫的是「我」,第二個字寫了一半,用手掌掃了兩下,作狀擦去。重新再逐一寫了四個字「我喜歡你」。這時才會意到,剛才那寫了一半被擦去的,是「愛」。抬起頭他說:「可不可以親吻你」。

我沒有回答,一直到走到宿舍門口。我說:「為了你的誠實與用字精確,應該受到獎賞,下次頒獎吧!」
校工瞇著眼用力推開大門,我在足夠容身的程度時,側身擠進。
「你今天快樂嗎?」突然背後追來他的問話,
我轉身點點頭。天空別著藍玫瑰的清晨,不會下雨。貓不需要屋簷,燕子飛了起來。


說好要給他一個吻當作獎品的那次約會來到的那天,一早朋友打電話來,說高中班上有位同學服安眠藥自殺。雖不是特別親近的朋友,但生命如此年輕,乍然消失,其震驚與不解是多過傷心的。這是我身邊所知道的第二次自殺事件,第一次是剛進大學時的室友,她的書架上都是書名超過七八個字的、「卡拉馬助夫的兄弟們」之類的書,她的左手腕上有一道暗粉紅色的、細皺的疤痕,像是仔細縫上的尼泊爾風格手鍊。
「高二時,為了一個有婦之夫而割的」簡單明瞭的陳述。

自殺前不是要做許多選擇嗎?地點、時間、方式等等。日常裡我連選擇附餐要喝咖啡或茶都要遲疑半天!那天下午,他準時來了,一大把滿天星遮住他的臉。
「我把校區附近所有的滿天星都集合起來了」
我問「為什麼」,
他說「心血來潮」,簡單明瞭的回答。
自殺也可能是心血來潮嗎?這樣或許容易理解些。花朵如此清香,門廊依舊灑滿陽光,小鳥依然在樹上唱歌,地球果然沒有為誰停下來。
「到那兒去吃飯吧,你選地方」他說,
「你選,心血來潮地決定。」我說。


之後,夏天準時而像樣的來了,有著比往常都來得多的雨水。不知道河邊的羊群是不是睡得著?貓是否找得到避雨的屋簷?燕子是否在雨中繼續飛行?死者是否得著安慰?雨一直不停地下,不可思議地滴滴答答,滴漏式的,漸漸才停了聲音。

就像是像用濾紙煮咖啡,將適量的90.5℃熱水緩緩注入。一開始可聽見液體滴入磁杯時的清脆聲響, 接著是滴在液體表面上厚實的聲音。但是隨著逐漸滿杯,那聲音也就愈沉著、低啞、稀疏,漸漸地就聽不見了,滴完了。青春也是這樣滴完的吧!除了飲下這滿杯的苦澀汁液之外,別無選擇。儘管方式上可有不同,也許加糖、奶精、肉桂、白蘭地,各有偏好。但總之水滴盡了,咖啡完成了,只能快點喝掉。沒有比冷掉的熱咖啡更難堪的存在了。

終究,沒有走到任何需要承諾的情境,也沒有產生非如此不可的心意。暑假後升了年級,上課的校區不同,見面機會自然少了。有一回陪他到站牌等車,臨上車,他說:「我可能轉校,試試電影創作,你覺得我可以嗎?」
「我相信你」不假思索地我說:「還有,別忘了清楚計算你戀愛的次數呦!」
○南公車將他快速載走,留下他背後裝有隨身聽的咖啡色背包在我的眼瞳中。


如此像樣的夏天,又過了兩個之後,充滿預言感的季節便再度降臨。像再也滴不出一滴咖啡、注定被置換掉的濾紙,畢業的學生終得離開校園。無法像沙漏一樣,倒著放就能重來一次。而十九歲的我們,能否被特許一直停留在操場邊的大樹下,瞇著眼,遠望著夏天來的方向?

終於,風睡醒來,吹翻了書頁,白雲變成小白兔跳走了。書頁被陽光催黃,我們也逐漸被陽光蒸發掉,慢慢地。到底是經過多久的時間?總之是在一回神的時候,他已經不在那兒了,我也不在那兒了。剩下的只有大樹,只有操場上的泥巴與汗水。無聲的午後,能永遠存在的,只有死亡與消失的狀態本身吧。總之是,十九歲的我和他都已經不存在了。不相信的話,翻開書就會知道喔,不存在了。


本文獲 第十四屆梁實秋文學獎 散文類 佳作﹝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