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4-16 13:51:26阿盛

【阿盛】番薯紅毛土

認識「紅毛土」,是在十一年前的仲夏某日,那時候,我在台北的報社當記者。辦公室距萬華龍山寺很近,如果以無債一身輕的腳步行走,大約只要五分鐘左右。

龍山寺右邊是大路,左邊有條青草巷。青草巷中不生長青草,但有好多家青草批發零售店,青草巷後有條不知名的小巷,日頭赤炎炎,小巷中卻清涼得很。友人帶我進入小巷,巷尾段有一棟木構造、紅磚砌、石灰壁的小屋,友人以拳擂木門,門開了,我與友人俯首跨過門檻,這才我第一次正式見到紅毛土。

很多人,幾乎每個人都見到過紅毛土,可是,很多人,幾乎一半以上的人不「認識」紅毛土。怎麼說呢?紅毛土是什麼?在台灣古代,一般人稱荷蘭人、西班牙人為「紅毛番」,這些曾經占領統治台灣的「紅毛番」所使用的物件,通常會被台灣人冠上「紅毛」或「番」字。舉例說,台南、淡水都有「紅毛城」,台南有「烏鬼井」,火柴,北京話叫洋火,台灣話叫番子火,烏鬼井是荷蘭人據台時代令黑人奴隸開鑿的。

代復一代,紅毛、番,這類字眼逐漸成為不特定指荷蘭人、西班牙人,而是泛指「外國人」——特別是歐美西方國家——,日本人也被台灣人稱為日本番或東瀛番。這與中國古代漢民族一樣習慣,漢民族總是將外族的名稱譯得很難聽、很卑醜,例如鮮卑、羌、羯、匈奴……等等,反正,「非我族類」的都是外夷、番邦,日本人還正正式式被稱為「倭奴」呢。

我正正式式向紅毛土問好。紅毛土就是三合土,三合土就是洋水泥,中國清朝末期,廣東省出了個孫文,他力倡推翻滿族皇帝,他說過一句話,大意是,中國人像一片散沙,不團結,革命要先革心,要像三合土那樣凝固在一起,滿族人罵孫文是「漢奸」,這種罵法當然令人啼笑皆非,滿族人怎麼可以罵漢族人為「漢奸」?這樣罵根本不通,漢族人罵漢族人為「漢奸」才對;還有更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滿族人當時恨透了孫文,於是在通緝「四大寇」的名單上,將孫文寫成「孫?」,「文」字左邊加個「犬」字,以示卑醜之,卑醜之,是文言文,用白話說即是作踐他。

他,紅毛土,他也客客氣氣向我問好。紅毛土怎會向人問好?如果你這樣問,顯見得你悟性不高,該放下這篇文章,去看那些特地為白癡製作的電視連續劇吧,趁早。

早說過了,我是俯首跨過人家的門檻,我進人家的門,我當然是去拜訪人。紅毛土是一個人,這個人別號叫紅毛土,懂了沒?

沒有三兩三,不敢上梁山,這是中國大陸人說的一句俗話,台灣人的講法是,若無三分膽,莫得到台灣。這句話是有根據的,清朝初期,對台灣採取放而不棄政策,嚴令「片帆不得下海,粒米不進台灣」,福建省沿海一帶,數十華里不准人住。想看看,那樣的情況下,敢於渡海,以肉身拚搏惡水大浪,來到到處荒野瘴癘的台灣,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氣?

我拜訪紅毛土,真是帶去了幾分膽氣。紅毛土不是普通人,他很特殊,特殊得令一般人不敢去見他。別著急,看文章要有耐性,現代人耐性都太差了,凡事都求速成,唉。等一下我會跟你說紅毛土如何「特殊」,現在先來算一下年月,今年是西曆一九八九年,民國七十八年,中秋節過去許久了,一九八九減去十一,是一九七八,民國六十七年。民國六十七年,許多人還在唱:「打倒俄寇反共產,反共產,消滅朱毛殺漢奸,殺漢奸,收復大陸解救同胞,服從領袖完成革命,三民主義復興,中華民國復興,中華復興,民國萬歲,中華民國萬萬歲。」是不是?而且,那一首「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也有不少人唱得喉嚨沙啞,唱得像是「著猴」呢,著猴,意思是像孫悟空那樣愛耍戲,台灣民間對那些頑皮搗蛋或不知自己幾斤重又愛出鋒頭、不時手舞足蹈的人,通常謔稱為「著猴」。

不是猴年,民國六十七年是馬年,那時候沒幾個人敢直說反對戒嚴,共款沒幾個人敢去拜訪紅毛土這種特殊的人。共,同也,款,樣也,勸你台灣話多學一點,你才會知道台灣閩南語實在是一種優美高貴的語言。

台灣有句俗話:番薯不怕落土爛,只求枝葉代代傳。番薯,也稱為山竽,大明皇朝末期自呂宋引進中國大陸,起初植於廣東福建山區,好種又好收,因此引進內地,被北京人稱為地瓜,呂宋乃菲律賓群島古稱。稱番薯為地瓜,不高明,詩經豳風七月篇:「七月食瓜,八月斷壺」,壺,瓠之假借字,瓜有蔬瓜、果瓜兩種,皆生長於地面上,合該稱為地瓜,而番薯根塊生長在地下,不該稱為地瓜。同時,老是有人將番薯寫成蕃薯,該打屁股,連字典都懶得去翻閱,唉,拜託,有空多讀點書,別再天天看電視綜藝節目啦,那些胡鬧節目會使人成為「文亡」,不是文盲,是文亡,文化亡了,亡了就沒有了,一個沒有文化的社會,即使有九萬億美元外匯存底又如何?連非洲東南方的馬達加斯加島的黑人都會瞧不起你!

你不用生氣,我無惡意,而且順便要告訴你,明朝延平郡王鄭氏三代領台時期,台灣出產的蔗糖即已遠售至馬達加斯加島,了不起。

台灣人了不起,卻是生來「番薯命」,人人吃它吃得「飽」,卻嫌它長相不夠「好」。所以啦,鄭克塽投降施琅,大清皇朝統治了兩百餘年,把一些貪官汙吏「下放」至台灣,亂搞一場,直到西曆一八九五年,歲在乙未,大清大臣李鴻章在「馬關條約」上簽下很難看的三個字,把台灣割讓給日本,事先問都沒問台灣人一聲:「可否?」沒問可否倒也罷了,還說:「台人難治,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有夠屁蛋,明明全是官逼民反,倒過來盡說風涼話。

用北京話說:真是去他媽個蛋。台灣人可沒欠大清皇朝一角銀,那些在朝為官的人的祖媽祖公說不定都吃過台灣糖、台灣米、台灣鹿、台灣魚,一旦打敗仗,搞不好在割台之前都不曉得台灣到底在那裡,說割就割,好似隨手丟棄一粒番薯。

「番薯命」的眾番薯,經過兩百餘年的「清官」剝削,又經過五十年的「東瀛番」啃咬,兩百五十年,從了不起到起不了,從了不得到不得了,悲慘怨嘆,所以台灣民謠多半是哀調。連橫連雅堂在日本人腳蹄下寫成《台灣通史》一書,付梓於西曆一九一八年,耗時十載,自言「昭告神明,發誓著作」,因於其父曾告之曰:「爾為台灣人,當知台灣史。」有些刻薄人說,連雅堂依附日本人,書成且請日本名流題字,獨不深究受人統治之苦,以心比心,換成是你,你有什麼本事花費十年光陰去「考實錄,知終始」、為台灣修通史?

史事昭昭,人神共鑑共見,歷史不是香腸,不可以「要這一段,切這一段」。有人說了:「我們要向前看,不要向後看」,這樣看待歷史,確實無疑是人文白癡,台灣俗話說:「捧沙掩膿瘡,毒火攻入心,神仙不敢做醫生。」蒼生黎民老百姓,能怎樣面對高壓統治?連雅堂說:「……然自台設官後,二百數十年矣,而舊志所傳循史,不過十數人,貪鄙之倫,踵相接也,嗚呼,非治之難,而所以治者實難,古之與今,猶一貉也。」

一貉,一丘之貉,連雅堂的意思是,古之與今,統治台灣者皆一丘之貉。連先生是否筆中帶刺,諷及日本人,吾人不得而知,但知日本人的「鞭飴政策」學自中國皇朝,一手執鞭,一手持飴,痛打一頓,給你幾片糖餅吃,你乖不乖?不乖,痛打你一頓,乖,給你糖餅吃。且去看日據時代留下來的台灣總督府,府右是司法大樓,府左是銀行大樓,司法是鞭,銀行是飴,分明視台灣人為次等國民。

次等國民?哈。日本人占台五十年,前二十年被台灣人打得膽戰心驚,很多台灣人用刀、矛、鋤頭、鐵棒對抗大猟步槍,打死不降,日本人的清秋大夢被台灣的炎夏赤日曬得頭暈眼花,欲醒不醒,他們想不通台灣怎會有這麼多人不怕死?他們不知道,台灣人的祖先當年敢到台灣來,決心便是死不怕,不回頭,這股血液傳統,不可能不流到後代身內。你要是說,台灣人是賊盜、是強徒、是匪類、是頑民,都對了一點點,可是台灣人不是黑奴,你若說台灣人有奴性,對不起,你應該更用心去研究台灣歷史,因為你可能對台灣的「認識」不很清楚。這麼說好了,你總有個肚臍吧?好,你只要用肚臍想一想就會明白,一個「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一個用刀矛對幹猟槍的族類,怎麼可能有什麼奴性?

我相信台灣有很多人是不願自甘為奴的,這些人的脊椎骨只在禮敬賢士長輩、正人君子、益友良朋、仁者義者時才會彎一彎,這當然是一種自由,天賦的自由,出生那一刻起就擁有的自由,打不扁、槌不破、蒸不熟、煮不透的百鍊鋼般堅強的自由。

自由,不侵犯別人自由權利的自由才是真自由。我拜訪紅毛土,並非故意侵犯隱私,而是事先徵求他的首肯,他同意我可以自由攜帶筆記、錄音機,互相自由交談。交談的是一段不可不「向後看」的真實台灣歷史。這段歷史,起自西曆一九四七年,以至西曆一九五0年。我不是醫生,但我執意要看「膿瘡」,我認為,也許抹去表面上的「沙」之後,看個清楚,才能想辦法找人「醫治」它。

以下就是紅毛土與我在十一年前的紀錄對話,打直線部分是我的問語,打斜線部分是紅毛土的答語,打虛線部分是相對無語或一時停語,問答使用閩南語,間夾北京語、日本語。

—咱直接講,紅毛土是別號,請問大名?

╱叫我紅毛土就好,先生兩字,免。

__紅毛土,今年幾歲?

╱六十五,台灣歲算六十六。

__聽講,爾參加「二二八事件」?

╱看過,無參加。

__彼時,情形怎樣?大約講一下?

╱大陸兵屠殺台灣人,台灣人暗殺大陸人,殺來殺去,雙方都有槍,街路上,一句話未合就開槍,雙方講話無共款,開嘴就知在地外地人,殺人親像斬草,大陸人占優勢,軍隊一大堆,四界掠人,真多部分是讀冊人,特別是信奉社會主義的讀冊人……,也有台灣密報,報私怨,一群一群人被掠去,用鉛線穿透手心或者肩胛琵琶骨,一個連一個,像綁雞鴨,一個人若起腳跑,一群人都叫痛,押去淡水河邊,排一排,全部槍殺……

__無經過審判?

╱審判?殺得目紅目赤,那有時間審判?大陸人自身難保,真多公教人員避在台灣人厝內,台灣人掩護,共款是人生父母養的嘛,做人,台灣話講,做人有情有義,爾有情,我有義……審判?啊,爾年紀小,我無怪爾問這款問題。

__爾被關若久?什麼時候「入去」、「出來」?

╱一九五0年入去,出來到今半年,爾算看。

……………………………………………………………………

__二十七冬?

╱二十七冬加三個月、十一日。

__有經過審判?

╱有,有審也有判,審是審刑,判是隨伊判。刑,刑幾日未記得,刑得黑天暗地…………宣判是無期徒刑,罪名是參加共產黨。

__失禮,我直問,爾有參加共產黨?

╱有,確實,不過,是一九四六年二月參加,一九四七年一月就退黨……我大伯、二伯、五叔、大兄、三兄,同時加入共產黨。

__借問,爾大伯、二伯……下落?

╱二二八事件發生後三、四日,全部被槍殺。

__什麼人槍殺的?

╱三個人被大陸兵槍殺,兩個人被台灣兵槍殺。

__台灣兵?

╱台灣兵,做過日本兵的人,自南部、中部結群起來北部;有刀有槍,見人就問話,掠著大陸人,槍殺,掠著共產黨員,也槍殺……亂,走都走未開,我五叔、三兄,是台灣兵槍殺的。

__亂殺一場?

╱對,雙方面共款,差不多。

__照爾所講,爾逃過「二二八」?

╱對,我當日在艋舺龍山寺內,過暝,一直到天光,先燒香拜拜,心內念:佛祖有保庇,燒香無載志。踏出廟門,遇到一隊大陸兵,叫我「站住!」我站著,大陸兵搜查我身軀,一個三十出頭歲的軍官用北京語講:「快回家去,已經戒嚴,聽懂了沒?」我頓頭,返去厝內,無看見我大伯、二伯……我大嫂倉倉狂狂走來對我講:爾大兄、二伯、大伯取刀出門了!……我問伊:有帶槍否?我大嫂搖頭講不知……隔日,三個人屍體在淡水河邊……三月初二,我五叔、三兄結伴出門,早時出去,半暝有人來拍門,是一個熟識朋友,伊講:爾五叔、三兄死在基隆,被一隊台灣兵槍殺,因為爾五叔、三兄被認出曾經參加共產黨。

__為什麼去基隆?

╱我老父老母二二八以前去基隆收租,戒嚴後,未得返來台北,所以兩人去基隆探視,想未到……

__台灣兵恨共產黨?

╱可以講是。

__為什麼恨?

╱真多台灣兵做過日本兵,去過大陸參加戰爭,對共產黨無好印象。

__為何到了一九五0年爾才被掠入去?

╱事件平息後,白崇禧講,以往不論,但是,伊離開台灣,在台灣的大陸兵又開始掠人,無人知槍殺若多人,真多讀冊人走入山內,我無去,一九四九、一九五0年之間,大陸兵搜查山內,照我所知,槍殺真多人,我的同學、朋友、親戚……真多,都是信奉社會主義的讀冊人。……一九五0年,中秋節以前五日,三個大陸兵來到我厝內……就這款入去,無講一句話。

__判刑後,關在那裡?

╱政治犯,無第二個所在,火燒島。

……………………………………………………………………

__如今,親人呢?

╱有的自殺,有的起狂,有的還在台北。

__爾有後生無?

╱兩個諸甫,一個諸婦,我牽手將三個人前後送去美國讀冊,現在都是美國人。

__爾牽手呢?啊,爾當年讀什麼冊?

╱我牽手真賢慧,台灣諸婦寿菜命,真傈命,拖磨二十七冬,現在陪我在這……我是台灣帝國大學法律科畢業。

__去過日本否?

╱有,曾經,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二年,在東京。

__爾曾經做過律師?

╱被掠入去以前,我就是律師。

…………………………………………………………………

__現在生活如何?習慣否?

╱才出來半年,每禮拜去「報到」一次。習慣……「阿莎哩那內」,台灣人番薯命,落土就生根,我是台灣人,關兩百年出來,也共款會習慣。

__比較日本人和中國人?

╱啊哈,比較?我的「啊達馬」好好,在火燒島,我想了二十七冬外,日木人對台灣人真酷刑,中國人也共款,桃太郎「摩摩他魯尚」,猴齊天「孫悟空」,都真會曉糟蹋人,爾聽有吾?……爾好膽敢來找我,厝邊隔壁有人看到我,親像看著魔神啊。

__紅毛土,爾會曉講國語,怎樣學來的?

╱什麼國語?北京話。學來,爾想呢,二十七冬加三個月、十一日,每日叫來喝去,換做一隻狗,也學會曉。

__怎樣別人叫爾紅毛土?

╱紅毛土,在火燒島叫出名的,我骨頭硬,笞未死,拍未驚,教未聽,所以人叫我紅毛土,意思是像紅毛土,北京話講「硬幫幫」。

__這回是特赦出來的?

╱特什麼赦?我自入去到出來,無認過罪,無畫過押,無口供,無招什麼,「他們」用強的,抓我的手印指模……我是學法律的,「強狗玀」啊!

__爾罵「他們」清國奴,清朝早就亡了,無通呢?

╱反正,啊,多講也無用……生做台灣人,真衰。

……………………………………………………………………..

__紀錄對話的錄音帶,最後有幾聲拍門聲,那是友人在拍門,門外有幾個小孩探頭探腦往門內瞧,友人拍門趕走他們。

我那友人是紅毛土的親侄,是紅毛土三兄的獨子,他姓什麼名什麼,我有不告訴你的自由。至於紅毛土,現在不住在那條小巷了,不住在台北了,也不在台灣住了,紅毛土已經成為美國人,三年前就移民了。

三年前、四年前、五年前……十一年前,我就想把紅毛土的故事寫出來。可是,你知道的,十一年前,如果我將以上的錄音紀錄公開發表,可能至少會害了四個人,一個是紅毛土,一個是刊出我文章的編輯,一個是萬華一帶的管區警察,另一個是我自己。

我自己心裡明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讀的是中國文學系,文史不分家,我將中國歷史看過來看過去,看過去又看過來,很難完全描述出心中的感慨,若是使用「文人風雅」式的子句來形容,感慨是「此地曾經歌舞來,乾坤回首亦塵埃」;若是使用「武將氣勢」式的字句來形容,感慨是「祇覺蒼天方憒憒,莫憑赤手拯元元」;若是使用「活老百姓」式的字句來形容,感慨是「歷史原是斷腸草,冤冤相報何時了」。

你仔細看,仔細讀,歷史宛如一條長長的大江,不論換代或是改朝,不論安定或是反亂,就一個「殺」字,好多好多的「殺」字恰似一條條的細流,全注入大江。殺,殺一個、殺一群、殺一城、殺一州、殺一國、殺三族、殺六族、殺九族、殺向東、殺向西、殺往北、殺往南……而老天還是老天,祂被罵了幾千年。詩經時代的人就開始罵老天了。詩經大雅雲漢篇:「昊天上帝,則不我遺……瞻卬昊天,曷惠其寧」,我來譯說一下吧,反正你大概也不會去查書,這句話,「遺」是留存之意,「卬」是仰望,「曷」,何時也,「惠」,惠賜也,「寧」,安寧也。

我也不再多作解釋了,你自去揣想。我回頭說「大江」,大江總要奔流入海的,常言道「冤比天高,仇深似海」,仇海難填,中國歷朝歷代算不清多少次「瓜蔓抄」,抄家滅族,到頭來,且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你不仁,我不義,瓜蔓抄,照樣抄,九族嫌不夠,抄你十族,同學朋友也算一族,這般這般,如此如此。於是,可憐了我們這些後生者,讀史比吃黃連還苦。

苦要吐出口,冤字要去頭。詩經大雅桑柔篇:「民之罔極,職涼善背。為民不利,如云不克。」用白話說,人民不良,實在是因為人心涼薄,所以好反背,那麼,對於不利於人民的事,就應該盡力去克服擔當,不要一味避開責任,這樣才能改善人心。

我們這一代人有責任在身,我們不甘心被後代子孫罵為不仁不義,然而,我們眼睜睜看著,太多人毒死了台灣大大小小一百多條溪河,太多人毒死了各種珍禽異獸,太多人毒死了難以計數的人性良心,太多人毒死了自水平線起至海拔三千公尺的土地,太多人毒——好毒啊,這些人已經集天下之大毒於台灣。

台灣,有人認為原意是「埋冤」,埋冤,台灣話類近「台灣」。這種說法,對錯可以不論,但須得論事實,事實上,數百年來,台灣這塊象形番薯的土地,確確實實埋了不少的冤,其中,漢民族掩埋或被埋的冤最多。冤魂會附活人身,你信不信?你不信,你以為你是誰?「現代」、「科學」這些字眼沒什麼了不起,耍嘴皮人人都會,可是你不一定會像我這樣執著於追查一些玄異但真實的「報應」故事。

如果你看到「報應」兩字就嘿嘿嘲笑,我會哈哈大笑。我,和你一樣活在現代,太空科技、新潮流行,我未必懂得比你少,卻是我相信「報應」,我求證過許多事、許多人、許多次,我真服了古人的一句話:「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天理其實就是人理,古人假借老天之名,誡告子孫,用心極深,稍有人性的人都會明白此言不虛。

真人不說虛言,我求證過,許多曾經家大業大而刻薄寡恩、凌虐僕婢至死的人,其後代如今為人幫傭或淪為遊民;我求證過,許多買賣別人妻女的人,終究妻女落入娼門;我求證過,許多謙和積德的貧人,一門子女盡博士;我求證過,許多當年二二八事件時濫殺平民的台灣兵,若非隨即被殺即是自殺;我求證過,許多當年濫殺台灣人的大陸兵,或癲狂或橫死或被殺死;我求證過,許多貪官汙吏,有的家破人亡,有的至今猶在孤獨的苟延殘喘。

苟延殘喘,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我不喜歡罵老天,老天老矣,難免有些「老花眼」,然而,祂在,祂永遠在我們「頭上」,祂會記帳,當冤氣衝到祂面前時,祂就會戴上老花眼鏡翻開「帳簿」開始算帳。

老天算帳,其實就是人間清帳,老百姓就是老天——我不是說祂在我們「頭上」嗎?所謂「天人合一」,該從這個角度來詮釋。詩經時代的人罵老天,根本是在罵人,罵那些不仁不義、無情無淚、毒心惡肝、虎霸獅狠的人。

台灣人時常講「出頭天」,北京話只說「出頭」,台灣話多了一字「天」,你且深思,多這個「天」字,有道理,台灣人三百餘年來受盡凌遲,所以希望出頭,不但出頭,還要出頭到與天齊高。台灣民謠多哀調,恰似詩經中許多傷時的詩篇,台灣人愛唱<補破網>、<心酸酸>,用心等同於詩經魏風「園有桃」篇、召南「日月」篇。而,<思想起>呢?恰似詩經第一篇「關睢」。這回我不解說了,你自己去查讀。

多讀點書啊,別老是跟著流行發飆、捉狂,讀書要用「心」讀,現在,我們來讀詩經魏風木瓜篇:「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這裡的「匪」不是什麼「共匪」,是「非」之意。

非常久了,「生的功勞放一邊,養的功勞較大天」,這句台灣俗諺流傳非常久了。意思是,即使生下你不算是功勞,養育你總該算是勞苦功高吧。台灣話又講:「吃果子要拜樹頭」,以示不忘他人辛勞,不忘自身所來自,不忘恩負義。然則,如今,即使台灣混亂不堪,還是很多人不斷投給大眾「瓜」、「桃」、「李」、「琚」、「瑤」、「玖」,而你們回報了什麼?回報了不仁不義、無情無淚、毒心惡肝、虎霸獅狠,是不是?你摸著心胸回答吧,是不是?

木瓜篇有詞無曲,想來應是類近台灣民謠<四季紅>,<四季紅>是老老歌,我們向後看,想像祖先們歡愉的唱著<思想起>,我們向前看,期盼子孫們欣喜的傳唱<四季紅>,經鬆活潑自在寫意,有真情有真意,而,沒有哀怨的冤氣。

冤氣不散,於心不安。台灣自古以來一直有一個極好的風俗習慣,但凡無主屍骨或冤死之骸,概皆由活人為之立祠祭祀,俗稱「有應公」或「萬應公」,取義於超渡冤魂,免得冤魂附在活人之身、騷擾不安,這不是迷信,這是厚道,是人道,是最基本的人性正道。

紅毛土這個人夠厚道,他沒有對任何人報復,只悄然揮淚離開台灣地。他臨走前告知我,堅持不要我送行,他當面對我說:「我要去做美國人,但是我這世人永遠未忘記番薯,番薯在美國,照常會生根,我受冤,無怨嘆,只是,我看來看去,現在在台灣的人,甕肚小器,台灣島,台灣倒,台灣若會倒,會倒在現代太多人無智慧、無肚量、無仁義……我會活下去,死後骨頭回台灣,到時,不知台灣還有葬身之地否?唉——

長長一聲嘆息,紅毛土吐過一大口氣後,只對我說一聲「失禮」,不回頭,離去。

三年過去了,我確知紅毛土還在世間,七十六歲,台灣歲算七十七。他經常寫信給我,孫子孫女都讀大學班、碩士班了,毛筆寫漢字,間雜一些日文,其字體近似當今名書法家王軼猛先生的筆法,信末皆署名「番薯紅毛土」,我回信給他時,信內皆直稱「紅毛土」,信封上則寫英文「Aom Mom Tor」。

至今我仍不知紅毛土的真實名字,只知他的姓,陳林李蔡張,台灣五個大姓,你去猜吧。猜對了,別想跟我要獎金獎品,我正正經經在寫作,可不是在胡搞瞎扯製作電視綜藝節目,你的「一切向錢看」的陃習惡質須得自己去除,否則我會瞧不起你。我並不驕傲,不是那種「驕其妻妾」的人,但是我有瞧不起「人文白癡」的自由,這種自由砸不碎、擊不垮,就像那不偷工減料的三合土灌入百鍊過的鋼條裡,真正的鋼筋水泥,用台灣話講,是「正庄的、在腹的鋼鐵紅毛土」。

紅毛土最近寄給我的一封信,在今年中秋節前一日收到,信中只寫了一首歌詞,別無他話;他是應我請求寫歌詞的,我曾去信請他為<四季紅>填新詞。詞如此:「台灣人,番薯命,落土生根代代傳,三百冬來都共款,有身也有肝——風雨來,欲如何?——在地內,免著驚——爾我枝葉相連牽。(間奏)台灣人,仁義全,食盡苦楚受盡難,三百冬來都共款,喪身無喪肝——為什麼,叫埋冤?——講起來,未得完——爾我枝葉相連牽。(間奏)台灣人,會團結,水浸日曝心猶原,三百冬來都共款,存身又存肝——咱將來,要怎樣?——莫相牴,有希望——爾我枝葉相連牽。」

牽,閩南語讀如「堪」。牴,牛角觸也,相牴,喻內鬥。咱,我們。冬,年也,一年有一冬,台灣人習慣以冬代稱年。猶原,依然。著驚,受驚。肝,此處讀音與北京語同,亦可讀如「官」字閩南音。全首詞押「先」韻、「寒」韻,韻腳很「明朗」。

<四季紅>一曲,曲調也明朗輕快。你可會唱?不會沒關係,去學呀,這首曲完全似進行曲,配合腳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你大概會有些「認識」這曲調的友人、親人,請他們教你唱,即使你從未聽過此曲,學會唱大約只要五分鐘左右。

有一點,請你記得,<四季紅>,又稱<四季謠>,是鄧雨賢先生創作的曲,早前由李臨秋先生填詞。你若要唱新詞,別忘了作詞者是「番薯紅毛土」。

原載:《自由副刊》78.10.24~25
收錄於《心情兩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