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3-24 11:11:56阿盛

【合集】沈默的紫丁香 ─ 嚴立楷

我在自己正翻譯的一本書上,讀到兩句引錄的詩:
門前庭院裏的紫丁香,
不停地和初升的月亮默默交談。
沒有前後文,就這麼零落的兩句,也難窺其原意。但我卻被「默默交談」四個字給吸引了。交談而竟默默,這其中頗有些意思。

作者愛美.羅爾,不知何許人。我想回溯這兩句詩的源頭,於是便翻查有關作者的資料。查文馨當代英漢辭典,無收錄;建宏多功能英漢辭典,無收錄;東華書局英漢大辭典,有了:「一八七四至一九二五,美國女作家,意象派詩歌代表,著有詩集『彩色玻璃大廈』、『幾點鐘』和評論『現代美國詩歌傾向』等。」寥寥數語,解決了一個詞條。但我還是不認識她,便去查大美百科全書。

大美百科將她獨立列為條目,略述其生平及作品,可見此人並非泛泛之輩。不過也不必然。非洲即使頂尖的作家,百科也未必肯獨立列出。而愛美.羅爾是美國人。她生長於富貴之家,但「體肥貌寢」,故時有驚世之舉,例如公然抽大黑煙,為媒體爭逐的寵兒。婚姻狀況則隻字未提。

我對她還是陌生,但這已是我手邊所能找到最詳細的資料了。何況,「體肥貌寢」給了我很好的靈感。

我想,她就是我們平常譏為「醜人多作怪」的那種人吧。而我竟把她的名字翻作「愛美」,她若再世不知會給我什麼臉色看。我想像她有一個過寬的嘴巴,過小的鼻子,過細的眼睛,和過肥過大的臉龐。但把臉和嘴巴相對照,臉又顯得太小。通體上下肥肉垂懸,一舉手一投足,便肉波盪漾,泠然有聲。這樣醜的一個女人,有誰肯聽她說話呢?她在社交場合,想必是處處吃癟,坐冷板凳的時候居多。偶爾有人和她說話,臉上堆著禮貌性的微笑,心裏卻在尋思脫身的藉口。而她是個敏感的詩人,雖有「千種風情」,但「更與何人說」呢?於是,雖欲交談而只得默默。

那麼,假如她是個絕色美女呢?這時情況便大為不同。女子也許因怨妒或自慚而遠離她,男子則肯定如蒼蠅圍繞腐肉般的黏著她。他們在她面前高談闊論,滔滔雄辯,秀出自己花色最好的羽毛;時而看她低眉淺笑,聽她柔聲細語,鶯燕呢喃。她的聲音如蜜糖一樣化入了他們心裏,但她說話的內容,她的意見,她的心聲,他們聽進去多少,則非常可疑。她的確不乏說話的機會,但,誰聽得到呢?如此,雖是交談,但無異於默默。

假若她不太美也不太醜,是個姿色平常的女子呢?別人不會因為她太醜而忽略她的人,也不會因為她太美而忽略她的話。於是她似乎可以暢所欲言,毫無阻礙地表達自己的心思了。但事實不然。我們不要忘記,她是詩人,有顆豐富敏銳的心靈。而一顆豐富的心靈,永遠嫌它的嘴巴不濟事,永遠嫌它的對手太淺薄。我們不妨想像一下:她與一個真心想交談的人努力溝通,面帶微笑,語氣誠懇。她搜尋字句猶如在一間黑屋子裏尋找一隻黑色的貓,而她的對手,捕捉意義猶如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裏尋覓一根白貓的毛。但結果如何?恐怕只有老天知道。

如果再設想一個狀況:有一顆心靈,其豐富敏銳不下於她,兩人棋逢對手。這時,就能保證必有一場愉悅歡暢、淋漓盡致的交談嗎?也許,但未必。深邃的心靈多半羞澀,或者孤僻。猶如一對初初深入的戀人,因猜疑而矜持,因自尊而扞格,爾虞我詐,欲拒還迎。或者。兩人都能撤除防衛的藩籬,直見赤裸的本心,一切言談,皆心領神會,只因彼此是那麼相似。果真如此,其實就大可不必交談。所謂「大音希聲」、「大辯不言」,也許可以作另一種解釋:不懂的,說了也不懂;懂了的,不說也懂。至此,人世間一切智慧的言語,似乎都沒有出口的必要了。

不管怎麼說,有口能言總是件幸運的事。但有口「難」言的人,又將如何呢?愛美有沒有口吃,我不知道,不過從她簡略的生平事蹟看來,大概沒有,因為她能在公眾之前朗誦詩歌。但許多人不幸患有口吃,著名的有韓非、司馬相如、揚雄。史記載韓非「為人口吃,不能道說,而善著書」;司馬相如也是「口吃而善著書」;至於揚雄,根據漢書,則是「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口吃之人而善著書、好深思,雖非理屬必然,畢竟史證歷歷,似乎也不無值得尋思之處。何況,史有明載的是較為嚴重顯著者,若是程度輕微或是經練習而好了的,恐怕還有。

我們不妨想像:一個吃下滿肚子話語且又能自製話語的人,當他想鼓起蓮花之舌,傾吐腹中話語時,話語卻沈重如凡胎,難以躍出喉頭的天門。他張開嘴,鼓動聲帶,以無異於常人的方法發聲,但發出的,卻是一段段的空氣夾雜著破碎的語音。聲母探頭,韻母遲遲不肯現身,半截字卡在喉嚨,不管說者或聽者,都彷彿臨終之人,一口氣上不來,至為痛苦。有人只在講第一句話時較為艱困,一旦過關,只要不中斷,便可一洩千里;有人卻一路結巴,難得順暢。韓非子作「說難」,假如我們曲解為「說出話來很難」,「口吃不能道說」的韓非子諒必欣然頷首,心有戚戚。

交談有如是之難,於是許多人把口頭的言語化為書面的文字,流布當代,甚至傳諸後世。這也是一種交談。此種形式的交談,好處是對象不限於一人一時一地,可以超越時空。於是,說話者像一朵盛開的花蕊,將花粉散布到無垠的時空中,任其飄流,千年百世,千山萬水,不知在何處落地生根,開花結果。於是,口吃的韓非、司馬相如、揚雄,千年之後仍留錦心繡口,而肥胖醜陋的愛美.羅爾,也以文字的形式保存了她的思緒,雖然我只讀過她兩句詩。莎士比亞有句名言:「大理石或王公金黃的紀念碑,都不比這動人的詩篇長久。」誠哉此言。

莎士比亞當然夠格說這句話,他的詩篇已經活了四百年,至今尚無衰退的跡象。曾聽人說,國外有個圖書館,專收研究莎士比亞的書籍,的目錄。此話不知是真實或誇張,但莎翁研究者之眾,由此可見一斑。理論上來講,話說出來就是要讓人懂的,白紙黑字,已自具足,不必研究,不必解釋。而莎士比亞居然要勞動這麼多人解釋他的話,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是他說得不夠清楚嗎?還是他的話太迷人,讓人忍不住想要解釋、補充?以莎翁在西方文學地位之崇隆,如果說不明白,則語言的能力可疑;如果是他的話語竟能繁殖出汗牛充棟的另一批話語,則語言的能力可驚。可疑或可驚,都已超越我們常識中語言純粹作為溝通工具的觀念了。如果語言與溝通竟不能完全疊合,那麼語言是什麼樣的一種東西?交談是什麼樣的一種舉動?

交談而意不在溝通,或不預期充分溝通者,並不在少數。文學史上晦澀的作品都是例證。二十世紀以難懂著名的經典鉅作「尤利西斯」,連蕭伯納和葉慈都難以終卷,遑論他人。作者詹姆斯.喬伊斯早已經跨下海口,要讓往後一世紀的人為他這部作品爭論不休。他果然有自知之明(或先見之明),自作品發表之初的一九二二年迄今,筆墨官司不斷,甚至形成了所謂「喬學」。「尤利西斯」廣受研究討論,熱鬧風光,看來是最不寂寞的作品。但也可能是最寂寞的。

不過還有更寂寞的。文學的星空裏,熠熠明星不過少數幾顆,大多數的星星並不是那麼明亮,而更多的是隱沒在無垠的黑暗中,實際存在卻不見光亮。在歷史的宮闈裏,話語們明爭暗鬥,你死我活,或因本身條件,或因機緣,而各有際遇。少數為后為妃,其餘或打入冷宮,或死無葬身之地,其慘烈嚴酷,令人驚悚。在冷宮裏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話語,甚至早已屍骨無存煙消雲散的話語,你能想像她們的寂寞嗎?

愛美.羅爾還算是幸運的。雖然我原本不知道她是誰,雖然我只讀過她兩句詩,雖然我稍微費了一點手腳才有點認識她,但畢竟是有點認識了。再多費一點手腳到圖書館去搜尋,也許可以找到她遺留的話語。不過我大概不會這麼勤快。取下書架上的莎士比亞全集,顯然比跑圖書館輕鬆得多。莎士比亞是更為幸運的。當然他本身條件也好,不過幸而生在國威顯赫的大不列巔,也大有關係。我們作個假設,譬如說,他生長在某非洲小國或某個太平洋島國,他的國家的名稱在字典上都不容易找到,何況是他的名字要進入百科,何況是他的話語要在歷史的宮闈裏爭權奪位。

作為一個外國人,我的英文程度和「文化」水平並無法盡得莎士比亞甚至愛美.羅爾的神髓。若要讀翻譯本,凡是幹翻譯的人都知道,形可譯而神不可譯,盡得神髓的譯作根本不可能。那麼,撇開詰屈聱牙的外國話,讀讀司馬相如、揚雄如何?這些精通小學的漢代賦家用字之僻,其實也不比詰屈聱牙好多少。於是,最後只剩我從小讀到大的白話文一種選擇了。我讀過童大龍寫的一篇散文「交談」,不敢說盡得神髓,起碼頗有共鳴。但她以「夏宇」為筆名寫的詩,我大部分看不懂。

與書交談不容易,與人交談會容易一些嗎?根據我的經驗,不會。那,怎麼辦呢?難道都不溝通了嗎?有智慧的人早說過,大辯不言,大音希聲。如果非說話不可,只好把自己栽成一株紫丁香,不停地和初升的月亮默默交談。

原刊 一九九九年二月二日 中央日報 中央副刊

收入《第五個季節》創作合集 (未來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