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03 09:58:11阿盛

【首獎作品】草木本無意(下)— 鄭麗卿



圖/ CH

 
我也不過是一道短暫投射在玫瑰花和草地上的陰影,除草的想法和作為似也顯得無謂和徒勞。孟浩然的詩句:「草木本無意,榮枯自有時」,我就放過青草任其茂盛生長,也放過我自己吧。



現在去野地走走,我很願意多去認識不曾見過的花草植物。比如在台北近郊生長的通泉草、蔓花生,這是在屏東鄉下不曾見過的;到了墾丁、小琉球海岸邊沙地才見識到夢幻般的土丁桂。

四月下旬到苗栗公館拜訪朋友的山上居,朋友說年紀大了,花園多半就隨它去,也因此顯得有野趣。在這花園我首次見到爵床,又名鼠尾紅,開著美麗小小紅花在微冷的光影裡搖曳;一株瘦伶仃的銀杏,新綠的葉正扇著春風來。昭和草昂然獨立在草地上,野得美,好美好野好生動,充滿花園的一角。一隻快樂的石龍子竄出,擺一擺頭又羞怯地竄進草叢裡。

下午我們在屋裡喝茶,風吹動雜樹林葉子發出連綿的颯颯聲,五色鳥唱完紅嘴黑鵯唱,貓頭鷹漫應幾聲。不久下起雨來,窗外綠浪微波,雨水勻勻地落在樹葉、草葉上細微的摩挲,終於每一片葉子都濡溼了。我們在屋裡坐著談著,漸漸就只剩下雨聲,雨聲如溪水流過,細聲沙沙漸成點點滴滴,洗去些微塵勞倦意,讓人感受到一種清澈的、深沉的靜。

那是正當桐花開的季節,雨後便出門賞花。山上的林道早已舖上桐花地毯,桐樹聽見我們走近的腳步聲,桐花便紛紛落下,我們屏息謹報以好美好美的讚嘆。晚餐後再走一次林道去賞螢,才出門便有點點飄零幽光在花園草叢低處滑移,像流星的細微碎片劃過腳邊。待大家興奮驚呼聲稍定,主人帶領我們前往樹林更深處走去。儘管大家距離撲螢為樂的年紀很遙遠了,看見螢火蟲仍讓人感到孩子般單純的欣喜,像收到老天賜予的禮物一樣。

小時候在農村的夏夜,容易在草叢或花草間就能發現螢火蟲出沒飛行。我記得一回我們全家出動在蠶仔寮為熟蠶上簇,深夜忙完後姊姊和我兩人先騎車回家,在無人無路燈的暗黑農路上,已看不清路兩旁有些什麼作物,夜空黑暗又澄澈無垠,銀河橫跨過天際迤邐而去,弦月懸在檳榔樹梢,唧唧蟲鳴,或許也有蛙叫,螢火蟲在檳榔樹幹間上下穿梭飛行,閃爍不定是夜路上微明的光,宛如前方村子裡的微焰燈火,撫慰我微微的不安和害怕。那是多麼遙遠的記憶了,天上光熠熠的銀河,人間照路的螢火蟲,多麼清晰,真實,卻不曾再得,直到這個春夜。

春夜的山間林道並不安靜,雖然再無他人和車輛,一路上蟲吟震耳,不知是蟾蜍還是樹蛙呱呱鳴叫,像一首歌謠間歇唱著。樹葉間一輪亮光,初以為是路燈,草地上反映著一片清光,近處遠處的樹葉閃著光,終於把四周都照亮了,原來是農曆十四的圓月,第一次感受到月光可以亮到這麼直白刺眼。我們關閉所有光源,在林蔭之下豐草之上,螢火蟲煥若群星,晶亮的光點輕盈迅疾移動,劃出曲折的動線,那是正當年輕、健康的光,歡快互相追逐嬉戲,踴動著生之歡愉,幾幾乎要聽見牠們熱烈喧鬧的呼叫聲了。在此閃閃爍爍不可思議的夜晚,彷彿再往草地前進一步就要踏入星空。

一周之後再來花圃,春雨均霑玫瑰株和春草,拔過草的地方青草又長好長滿了,生氣勃勃在微風中悠然搖曳。青草無所事事,迎著陽光形成一片單純的綠,招待蜜蜂、滋養白粉蝶,甚至稀罕地有青帶鳳蝶到訪。我仍依照自己的約定蹲下來拔拔草,「啊,我深愛玫瑰,又被那刺所深愛」(註),雖一再謹慎小心,手指頭終於還是被玫瑰尖刺所刺。一陣尖銳的痛,讓我猛然抽回手,熱熱的,腫腫的疼痛卻一直留在指尖。是我不該做多餘的事,介入花圃的生態嗎?回頭一想,玫瑰花美麗芬芳,化身愛情的象徵物,贏得眾人的目光,那長在花朵底下的小草難道就不該存在了嗎?我不總認為地植的玫瑰,葉片有些缺口,瓢蟲、蜜蜂藏身花心,小蝸牛爬在枝枒上,這樣的玫瑰花才是健康美麗的?在繽紛的花朵底下若缺了草色,不也顯得少了點什麼。少了點什麼呢?缺少了野性,缺少了完整。

我也不過是一道短暫投射在玫瑰花和草地上的陰影,除草的想法和作為似也顯得無謂和徒勞。孟浩然的詩句:「草木本無意,榮枯自有時」,我就放過青草任其茂盛生長,也放過我自己吧。我這樣猶豫著反思著,前方不遠處草地上的八哥和珠頸斑鳩或許已經熟悉我的存在,正不慌不忙四處逡巡跳躍,與玫瑰花、百草與我一同目送夕陽西下。
 
註:引自智利詩人密絲特拉兒〈財富〉一詩,陳黎.張芬齡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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