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獎作品】草木本無意(上)— 鄭麗卿
圖/CH
平日常走的步道旁,新種了一長畦的玫瑰花,已開了三五朵。賞過花之後我繼續散步。行進間想起在疫情期間,這社區的花圃長時間沒有剪草,巴拉草都長到桂樹的腰部,達到一片荒煙蔓草的境地了。這一畦玫瑰植株下已長滿了我想不起來或從不知名的雜草,密密匝匝已有半尺高,再過幾日雜草怕就要淹沒玫瑰株了。為了這一畦玫瑰花,一路上我想著自己可以做點什麼。
夕照下的玫瑰花更顯鮮麗,深深嗅聞著清淡芬芳的氣息,我決定:只要路過這裡,就要為玫瑰花除草。我蹲下來試著拔草,總有點忐忑,不時抬頭往身後查看,畢竟這裡不是自家園地,就怕警衛、住戶或來蹓狗的人因我可疑的形跡而來「指教」。
所幸,有人漠然走過,有人被狗拉著急急往前,看來沒人注意我在做什麼。新長出的草拔起來容易,剛下過幾天的雨,草一拔起連帶有股溼土和腐植味,並混雜著青草的辛辣和臭腥氣,這是我曾經熟悉的氣味,土壤中也隱約有各種小昆蟲窸窣向八方奔竄。
我手抓草莖不加思索便往地上拍了拍將草根夾帶的泥土甩掉,原來,手都還記得小時候跪在水田裡挲草、在香蕉園拔草的動作,務必去掉草根的泥土,都說斬草要除根,絕不給雜草留下生機。花圃的土很鬆,草拔起時帶有草根離土時輕微的刷刷聲,我也還記得拔草除之而後快的殺意。
雜草和農作物搶食養分、水分和陽光而影響作物生長,田地上雜草長得愈旺盛,農家就愈焦慮,那是怠惰的象徵,也像被雜草侵門踏戶有失面子,草類一直以來都是農家的天敵。但雜草並不知道自己是誰的天敵,春風吹夏雨來就生長,無可遏制,成群蔓延兀自長得生機盎然欣欣向榮。
小學時的假日我們常在香蕉園、菜畦蹲成一排拔草。全株長刺的刺莧、含羞草,根扎得深且廣的牛筋草,我們費盡拔蘿蔔之力也拔不起,得藉著小鋤頭來刨根。香附子、紫花藿香薊、豬母奶連綿到天邊看不到盡頭,怎麼拔也拔不完。童少時期沒有比蹲著前進拔草更無趣疲累的事了,讓人恨死那些雜草了。
隨著閱歷、常識的增長,才了解到雜草並不僅僅是「害」草,草類的生長不僅保護土壤不受侵蝕,根系更能鬆動、改善土壤結構,也為各種生物提供棲地,有益於生物的多樣性;草的生長狀況也反映土質,並補充土壤中的有機質。現在,或許是年紀大了,也不再有拔草的負擔,當我再次回到果園蹲下來撫摸新生的草叢,竟也有像撫觸嬰幼兒皮膚的感覺,而生出憐愛的心情。那一簇一簇的青草追隨著太陽,展現無可抑制的繁殖力量,真正生生不息的是這些小草。
眼前可見的小草,我們慣以野草、青草、雜草或小草概略稱之。平時放眼一片草地,也只得一片模糊無形的草綠色,並不較真地去一一辨識。日本植物學家牧野富太郎卻說:「世上沒有一種草叫做雜草。」每一株草都是有名有姓,只是我們對蟲魚草木無知不識罷了。在植物學的分類上,綱目科屬種的學名一般以拉丁語標記,顯得學問高深且難記,大家總依其特徵、用途,在各地方又隨人興味取名,有莊有諧,比如圓仔花又名千日紅;馬齒莧也叫豬母奶;鼠麴草又叫做清明草、母子草或金錢草。咸豐草的黑褐瘦果有倒鉤刺,小時候曾經在草地上和友伴互相丟擲嬉玩,別名鬼針草俗稱恰查某,倒也恰如其分。
記得在高中時期,阿嬤搗煮一鍋黑糊糊的青草膏治癒了表姊常生瘡的皮膚病(臭跤臁),至於那一鍋青草膏到底放了哪幾味青草,竟也沒人知道了。夏季酷暑,我們也喜歡喝杯青草茶或仙草茶,有點苦,有點甘,彷彿真能消解盛夏暑氣。這些用來清火防中暑、消炎解毒、祛除夏日熱毒的是哪些青草?恐怕即便相逢應不識,如今我們也不懂得在野地裡採食野菜,是暴殄天物了。當我們特地驅車到山上去吃野菜,倒不在意一定吃到什麼,只讓車子在山路裡滑行,尋找那一塊粗拙字體的簡單招牌下,鐵鍋快炒山萵苣、山芹菜或破布子炒山蘇,各自咀嚼尋思各人嘴裡的苦味。雖說我們對青草感到陌生,小看它,踐踏它,實則日常用它,喝它,吃它,又十分親近。
直到晚近,我才能欣賞春日荒地上那大片大片的咸豐草白花、通泉草酢醬草的紫花、蔓花生的黃花和蟛蜞菊,陽光下微小而壯麗的風景。小小的花朵就像嬰孩臉龐,清美新鮮,單純而短暫,正因為短暫,如此盛放然後凋萎,是一幅幅大自然的自畫像,也是一面照鏡,照見了自己的傲慢,無知的樣子。
當陽台花盆第二次長出同樣的不知名小草,新葉鮮綠有光著實可憐可愛,看著也不忍再冒然拔除。我給予些許清水,它以一暝大一寸的速度抽高,漸漸結出數簇花苞,並開了一元鎳幣大小的五瓣白花,清淨如晨光,小小的淡淡的盛開,持續十餘日。小草完成自己,並以美麗無邪回答我。
可能,是風的緣故,也或許是飛鳥帶來種子,大花盆長出三株龍葵,葉葉鮮嫩,想摘來煮鹹粥也不夠用,便任其生長。依傍著茉莉花枝幹在有限制的空間裡,龍葵斜倚著長出自己的姿形,漸漸莖上開了簡單細小的白花,花藥一點鮮黃,很快地一顆顆果實競生膨脹,綠豆般大小,在陽光下晶瑩透亮如綠寶石。等果實由青酸逐漸轉為紅紫以至熟成烏甜,招來白頭翁和綠繡眼時來嘰喳啄食,我在窗簾後遠觀小鳥在陽台歡喜踴躍,快樂更勝於自己重溫兒時在田壠間採食的滋味。
而在養死了三數盆鐵線蕨之後,意外發現住家後巷紅磚牆縫隙有簇簇長得頭好壯壯的鐵線蕨,半牆的蓬勃綠意。為什麼為什麼呢,我天天澆水看顧它卻死了,實在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又常在路邊牆角、水泥路的縫隙或岩石裂縫,甚至老屋屋頂上,意想不到的角落,見到隨順著風吹方向、光照走向和牆的角度長出姿態優雅的鳳仙花、蒲公英或狗尾草,或有不知名小草抓住不多的泥土,吸收微薄的水分,沒有同伴,獨自傾斜著抽長、開花,意志強悍地在縫隙中過日子。雖是大自然的無心姿態,在我看來宛然是激勵人心的心靈雞湯,強韌而美麗。試想它們的種子如何自庭院、花盆中乘風脫逸而出,落在貧瘠的一角發芽著根,無聲無息在堅硬的環境中找出生存的方法,以姿態、顏色映襯出那片剝蝕的牆面、裂縫精神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