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18 10:23:10阿盛

【得獎作品】新的一集出來了嗎?— 陳翔羚

 

 

    母親嗜閱漫畫,老實說,我心中一直是有種驕傲的。

    或許是年少的興趣總是得向經濟條件低頭,那些不得已的中斷與壓抑,母親索性經營了一間小小的漫畫出租店,那年,她三十歲。

    出租店位於中和連城路上。一九八0年代的連城路,雖在路旁,但道路尚未開發修整,時常塵飛灰揚。母親的出租店沒有任何玻璃門面阻擋,揚塵與光都會悄悄地攀附在店裡的各個角落。

 

    母親時常端著雞毛撢子,在狹仄細長的店面走動,拂掃左右兩側的書牆,那些武俠小說、羅曼史、各類漫畫都像是母親的寶物,日日擦拭點數進貨,所幸上門的顧客不多,對於只能同時塞擠五、六個人的小店面,母親尚能從容應付。

    與一般商家不同,出租店沒有銀貨兩迄這檔事。客人抵押證件,付租金,直到下次書還,證件退返,交易才算真正完成。

    母親常常要我拿著小板凳,坐在靠近店面口的書櫃前,要我看書,不准吵鬧。我總從書牆靠近地面的那層,抽取一本本的《老夫子》,看著書上的圖與字,來回翻看幾遍,看懂了圖,好像就慢慢看懂了圖裡的字。有時,我會起身走到店裡的盡頭,那有權充營業櫃檯的書桌,我趴在櫃臺上撒嬌地問著那些看不懂的字,母親也會放下手中的漫畫,教我識字畫圖。

    有時,客人正好來租書,我就會站在一旁看著母親用著娟秀端麗的字,仔細地將客人租借的書名一本本抄起來,看著那些漂亮的線條,聽著客人稱讚母親的字,好像可以安定一個小孩的心魂,於是我又再回到小板凳上,繼續翻看我的《老夫子》。又有時,可能無聊了,就抬頭看看店門外,車流雖少,卻能捲起沙塵,像瀑布沖洩所濺起的陣陣白色水霧。

    五歲的我,已有點對人事的理解與識字的能力,或許就是母親這座充滿寶物的小書城所積化的,即便我只能固守在一方。那段日子裡,似乎沒有任何吵鬧的聲響,無論是自身的、母親的,乃至於環境的,或許那些聲響早已被吸附關進那些漫畫裡了。

 

    出租店的營業時間,是順著日頭緩緩進行的。日暮時分,母親總帶著笑容,拿出一支長鐵勾,走到門口,鐵勾先向上勾進灰鐵門的洞,再往下拉帶,至此,鐵門內外,色調一致,闃暗永夜。

    一年多後,家中的一場變故,使得出租店受到牽連,永夜闃暗了。

    我們一家像游牧民族般,遷離中和,逐步在永和落腳。母親切割過去,重新學起不同的生活技能,開始了家庭代工,眼皮下手指間的工作做了幾年,後來,伴隨著代工產業的式微,母親任職清潔工,洗刷打掃,用微薄的薪資,護守一家。

    這些勤奮勞動的日子裡,不變的還是母親愛看漫畫這事。不知是否因為曾經營過漫畫出租店,母親體內像有個雷達,總能夠感應出住家方圓百里的出租店,只不過從經營者變為租書客。至於登記書目租金,都已從手抄逐步轉成電腦化。

 

    進入小學以後,偶爾跟同學聊起天,同學每每聽到母親准許我看漫畫,還租借漫畫給我看,羨煞不已,才知道母親愛看漫畫這件事,好像很值得炫耀。

    不趕工的日子,母親就會去借漫畫,代工不趕貨,母親看漫畫卻很拼進度。她鍾情於少女漫畫,在租借類型上,自然屏蔽色情暴力,或許是因為考量我和哥哥還是青春期,也或許是畫風的喜好選擇,母親有專斷裁量權。她每次借書總是二、三十本,母親要不就是帶上買菜籃載運,要不就是帶著兩個小孩,三人將幾大袋書馱在肩上走路回家,或許扛馱的是漫畫,小孩負重的抱怨自然小又少。

    拼進度的夜晚,常是飯食過後,好幾套漫畫就這樣攤灑在客廳的地毯上,母子三人或躺或坐,專注沉浸在漫畫裡的情節,喜怒哀樂的爛漫各自展開,一本,一本,再來一本。

   九點一到,母親便趕我們上床,很是掃興,即便手邊的小情愛談得再火熱,但母親叫你上床就得上床,瞥瞄角落的藤條家法,要知道現實世界是無法妥協的,需懂得放手,務實也識時。

    母親從不欠租,不逾時,是租書店裡的大戶兼好顧客。好幾次,放學回家後,驚訝所有的漫畫全部換了一批,我在學校還模模糊糊想不起昨日的劇情,豈知母親在家早已看完,又重新租上一批。我向母親抗議,母親回應我,手腳不快還想看漫畫。

    很多年以後,我常想,母親看漫畫的速度很快,是不是也想藉此體會更多的人生況味,才能撫慰現實家庭經營與教養的不易,少一點對清苦日子的埋怨。 

 

    奇怪的是,看了這麼多的漫畫,母親甚少跟我們討論這些漫畫裡的情節,我們都簡短以「好看」「不好看」來總結評價,最多輔以遺憾的表情。記得,有部《霓裳舞台》,母親就是這樣簡單讚許過。時隔多年,雖然劇情已不復記憶,只記得講的是伸展台上的故事,女主角以東方的臉孔與身材的弱勢,打進歐洲的伸展舞台。那時國中的我,深深為作品感動,並非因為模特兒光鮮亮麗的裝扮,而是感受到再怎麼令人稱羨的職業,都有不為人知的辛苦,透過作品,女主角爽朗的笑容與堅強的毅力或許才是度過人生困境的要件。

    慢慢地,我也才體會到母親並不擅長與孩子闡述分享自己的情緒,也不擅長說大道理,但隨著她「挑選」過的那些線條、文字、圖像、情節,我也好像能夠感受到她想傳達或認同的人情義理。

    母親曾經在「挑選」這件事上展現過開明,讓我們自己去挑書,哥哥就去少年漫畫那區挑了一套,書名已忘,可那雀躍的神情似在訴說他忍耐許久,少男漫畫才是他的本色,而我則是跑去拿了幾本《小叮噹》,母親挑著眉說《小叮噹》很難看,一點都不切實際,隱約之間好像否定了我的漫畫品味。

    母親那短語批評,讓我困擾很久,我們一直以來看的少女漫畫,雖是他人的人生,看似務實,但真的都切實嗎?我們不也都是被想像餵養著,讓我們忘記生活中的不美好,既都是想像,為何看《小叮噹》就會換來母親鄙視的眼光?難道是因為未來世界的道具太過神怪離奇了嗎?可惜母親不知道《小叮噹》裡有些道具在現實生活中已經創生了。那麼,究竟哪個是務實?哪個又是不切實?

    唯一能辨明的就是擁有廣大讀者的《小叮噹》,據傳藤子不二雄希望亞洲各區能夠統一並尊重原始名稱,後來終於正名為《多啦A夢》。

     《小叮噹》正名,母親還能接受。有部作品她打從心底無法接受新的名稱,那就是《尼羅河女兒》。我出生的那年,一九七七年,《王家的紋章》問世,沒想到在台灣,因為盜版,沒有版權法,就讓這位「在尼羅河生長的女兒」歷經了三十年的冒名生涯。

 

    要說漫畫中的女主角凱羅爾是時下流行的穿越劇之母,可能也不為過,凱羅爾穿越到古代與埃及王曼菲士相識相戀,但這對穿越古今的異國戀情談得太長太久,誰知當初穿越的劇情,一路從新穎演變至今成為老套。母親從經營漫畫出租店開始,遷移流轉到中永和,再到新莊三重,緊緊追隨這場詭異奇特的戀情,不離不棄,這期間也近三十年,豈想怎麼會沒個結局呢?母親每次到出租店,一定問「新的一集出來了嗎?」只要店家搖搖頭,她不意外地表現出遺憾與怒氣,這部歷久無法彌新,後期幾乎一年才出一集的漫畫,大概是得到母親最多情感的一部作品。

    母親每次每次的詢問,期盼失望生氣,偶爾得到滿足,就為了等待下次的期盼失望生氣。我常笑她,真的記得劇情嗎?其實她也說不上來。但我還是羨慕母親的,畢竟我沒有耐心,沒辦法對一樣東西投注那麼長的心力。

    母親後來失智,噪動,常有譫妄,已經無法看任何圖文書籍。遺忘代表著真正的死亡與消失,母親失智,意指凱羅爾與曼菲士的戀情真的事不關己了,將真正地消失在我們的生活中。

    有天上課,跟學生閒聊這事,我脫口說出「等到《尼羅河女兒》結局問世,我定要放一本在母親的墳前。」想來,是有點浮誇了。母親的骨灰放在罈裡,只有寶塔的一小格櫃子可以棲身,哪來的墳頭?但我想母親在世界的那頭應該還是心念凱羅爾與曼菲士的愛情吧。而我是不是應該去找找凱羅爾現在流落何方?即時更新給母親知道。

—— 第14屆 新北市文學獎 散文一般組 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