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10 20:46:45阿盛

【得獎作品】蘭花劇 — 施昭如

 

    巷口傳來低沉的喇叭聲,接著駛入巷內是一台黑色房車。流線的車身,車頭篏入橫式長形的燈座,輪圈與車體為同色烤漆,開關車門時聽到的人都能感覺到車子堅厚的板金。黑頭車真氣派,街坊鄰居紛紛探頭議論,鄰長阿伯說這台車子可以抵上一棟台北縣的透天厝呢。

停好車,從車上走下來一位個頭不及一米六,身材福態,約莫四十歲的中年男子。男子寬額有張肉餅臉、鼻頭有肉,梳著油亮的短髮,看起來很像「群星會」裡歌星倪賓。男子穿了件白碎花襯衫,戴了副酷似蒼蠅眼的墨鏡,左腕一只閃亮鑽錶格外搶眼。他笑盈盈地出現在我家門前,熟絡地與父親打招呼,父親見著他眼睛都發亮並親切地叫他「阿發仔」。

    在我童騃時期,家中有一段時間,這位派頭十足像極明星的阿發仔,會開著黑頭車來找父親。我讀國小的那時,逢台灣經濟蓬勃,常聽到大人在說台灣錢淹腳目,聽新聞台播報台灣的外匯存底有七百億美元,經濟成長是亞洲四小龍之首。股市一路攀升帶動房地產,街坊全民都在瘋股票,人人說得一口股票經。同時,因民間資金豐沛加上媒體推波助瀾,投資養蘭也蔚然形成一股風潮。

 

    當年在日商公司上班的父親,工作壓力不小,但最不能適應的是日本人的應酬文化。早期日本人認為下了班若沒和上司打交道或和客戶應酬,就代表這人沒有社交能力,工作上不會被重視,等同在公司沒地位。木訥寡言的父親不擅交際,常說下班後是他另一個修羅場。然好女色的上司常常在幾杯黃湯下肚後,言行就荒腔走板令人反感,只是礙於日本主管位高權重沒人敢吭聲。父親身為家中經濟支柱,需要這份工作,公司福利好、薪酬優渥,所以一直忍氣吞聲。

    個性內向的父親便寄情花草聊以排解鬱悶,順理成章搭上了這股養蘭的熱潮。他盤算著養蘭除陶冶身心與自賞,若能培育增生成功,也想學人做交易買賣,看能不能多闢一條財路,攢到錢就提早退休。初始接觸蘭花,父親要母親放一百二十個心,蘭花喜愛在明亮處生長,清香高雅對身心有益的。他經常在大橋頭買蘭花,近而結識了蘭花商販阿發仔

    阿發仔小父親五歲,住在大溪。來我家時曾提及他養蘭近三十年與蘭花結下緣份的經過。因家中務農,從小每天到大溪慈湖一帶放牛,放牛時常聞到一股清幽淡雅的花香,後來得知那股花香是報歲蘭花的香氣,令他深感著迷,便一頭栽進了王者之香的國蘭世界。阿發仔婚後育有一子二女,太太並不介意他整天「拈花惹草」,隨著一起養蘭、販售。阿發仔說,在大溪的蘭園極具規模,養著近千盆待售出的國蘭。

 

    父親聽從阿發仔的建議,將三坪大的陽台改建成溫室,並以黑網遮蔭調節光源,加裝細霧噴水控制濕度,也強化通風及排水。國蘭鑑賞標準著重在「意境」和「氣質」。對於葉子的型與色和花型、花色、香氣,及使用的盆器也是影響價值的重要因素。一株高檔次的國蘭交易,動輒數百萬至千萬元,父親為改建增添設備花了數十萬,但他期待日後若能培育出白色或黃色條紋的藝蘭,就能「一葉致富」。

    戲棚下站久就會有好位子,阿發仔就是一個例子。他抓對了這股熱錢時機,買賣國蘭賺了好多錢,名下土地、房屋不動產有十來筆,先前還聽說他有移民的計劃。父親認為阿發仔天生是做生意的料,不僅反應快還能言善道,懂得察言觀色,與父親的個性反差也互補。經過一段時間相處後,父親與阿發仔有了好交情,父親信任阿發仔專業的眼光,買蘭花都聽從他給的建議。家裡的蘭花泰半是向阿發仔和他介紹的蘭販買來的。

    一日,阿發仔來家中與父親閒聊,提及他一位多年友好的蘭販,手上有二株稀有品種「達摩」小苗想出售。他說,有錢賺的機會當然要跟好兄弟分享,希望和父親合資。二株小苗市值200萬,他與父親出資各半,各自照養一株。阿發仔說達摩蘭是藝蘭之王,葉片短厚,帶有絲綢般的光澤,它擁有得天獨厚的條件,葉態在材、質、型、藝變化上樣樣備全。日後增生出芽就交由他負責出售。父親認為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當然也信得過阿發仔。達摩成株交易至少千萬起跳,父親不想錯失良機,便找母親商量。母親說改裝陽台花了不少錢,這二、三年來已先後向阿發仔買了近五十盆的蘭花,家中數百萬的存款都用完了。兩人發生了齟齬,母親認為要量力而為,再怎麼罕見的品種,也是可以經過人工培育。達摩蘭價開高走高,飆漲好似沒個盡頭,誇張到幾片葉子可以買下一棟房屋,希望父親冷靜一下。

    一心想發財的父親向母親說,這時機不只是蘭花,連錢都在天上飛,例如賽鴿、房地產熱得像滾水,股票都站上七千多點,這是賺錢的好年代,能買到炙手可熱的蘭種代表五路財神眷顧。買賣蘭花跟股票選股一樣,買到績優股如同坐在雲霄飛車上等著一飛衝天,股價若連續漲停,散戶不請自來啊。達摩蘭產量少,是熱門股,人人搶著要,又有阿發仔拍胸脯保證,沒問題的。母親拗不過父親的懇求與堅持,賣了陪嫁時的金飾,再向外婆借錢湊足了一百萬。

 

    自從買了達摩蘭,父親除了上班、睡眠外,幾乎都待在陽台。他像呵護新生兒注意著蘭花的每個生長點,我們姊弟三人常吃醋,覺得父親疼愛蘭花遠勝愛過我們。每天我們與父親的互動,僅剩上學前和晚餐時。假日裡,父親更將全部的心思與時間花在陽台上。我們抗議父親的偏愛,沒能像往常帶我們到戶外走走。父親卻說為了將來給我們三姊弟更好的生活,等他賺了錢就能買很多的玩具給我們,帶我們出國玩。

    沒能出遊的假日,我們姊弟三人便玩起父親到日本出差帶回來的各式造型套娃;有穿和服、也有福祿壽小神像的套娃。底部平坦直立的多層套娃,一般由多個一樣圖案的空心木娃娃,一個套上一個組成的。我們三人覺得世界上最氣人、也最有意思的玩具,莫過於套娃,只要不斷打開、不斷打開,然後發現空心的娃裡面什麼都沒有,又因一層套著一層充滿著期待,希望自己是贏家能拿到最後一個娃。

 

    達摩蘭在父親用心照顧下成長得很好,換盆後已增生出另一芽,增生的芽就照原先約定要求阿發仔代為出售。

    那日中午,父親興高采烈捧著花器,坐上阿發仔的黑頭車至大溪蘭園。阿發仔住家的三、四樓設有溫室,百坪空間的蘭房光照充足、寬敞明亮,另有電動遮光網遮蔭、自動控溫、光度調節等先進設備,二道門禁管制,出入口及各角落也安裝監視器,還養了二隻狼狗,防護上簡直做到滴水不漏。父親笑說這是阿發仔和他的綠色股票啊。父親放心地將達摩蘭放在蘭園等待出售,滿心期待迎財神降臨。

    幾天後,深夜裡家中電話狂響不停,吵醒了正在熟睡的大家,一群人迷迷糊糊衝到客廳探個究竟。父親在接聽電話後,神情驚訝,後整個人垂頭喪氣地癱坐在沙發上,表情呆滯,口中直念;「怎會這樣,怎會這樣----------。」 原來是阿發仔的蘭園遭賊竊。 雙親心急如焚慌忙搭上了計程車,連夜趕到大溪了解情況。

    經警方勘查,發現監視器損毀、狼狗被下藥、照明設備均被破壞,竊賊只挑昂貴的蘭種偷竊。警方說:應該是熟悉環境、設備的行家所為。因阿發仔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近年賺了上億元,樹大招風難免令人眼紅。警方認為,來來往往看花、買花的熟客涉案成分較大,破案難度高,只能盡力偵查。清點後,阿發仔失去的三十多盆蘭花中,多數為他人寄售市值數千萬的國蘭;而被父親視為績優股價值五百萬的達摩蘭也不見了。

    事後,父親一直覺得事有蹊蹺,並揣測那次失竊恐怕不單純,有可能是阿發仔自導自演,但一切苦無證據。父親的心情就像是洗了三溫暖,明明近在眼前觸手可及的鈔票,竟這樣莫名地飛走了。好長一段時間,父親情緒低落,沮喪到了極點,除了對母親感到愧疚,也自責未能讓我們過上好日子,還欠了外婆錢。父親比往常更加沉默,常常在陽台抽菸,唉聲嘆氣自言自語:人兩腳錢四腳,如今連老本也賠掉,就像做了一場白日夢。渴盼發財的父親,失竊的蘭花就像駕起一葉葦草飄然渡江的達摩祖師一樣,一去不復返。父親終究還是要面對事實。此後,父親便與阿發仔漸行漸遠,最後沒了聯繫。後來聽其他蘭友提起,失竊案發後隔半年,阿發仔便舉家定居澳洲。

    過了一年多,股市在攻上12,682高點後開始狂瀉,很多投資人債台高築,甚至傾家蕩產。接著通貨膨脹、房地產不景氣、經濟大衰退,國蘭交易市場的盛景如鏡花水月,一下子就幻滅了。而原本身價千萬的達摩與眾多蘭種,一路下滑至乏人問津,父親數百萬的投資就這樣化為烏有。

    多年後的某日,我從財經報導中得知,當某檔股票異常飆漲,有些市場主力炒作一檔股時,通常會有外圍的配合,不斷地轉手買進、賣出,越轉手價格越高;就像戲曲裡分配的角色,生旦淨末丑必須互相配合得宜,才能唱好一齣戲。父親從頭到尾都不知道他只是跑龍套,沒有串場費,反而花大錢布置背景,演了一齣「蘭花劇」。

—— 2024年吳濁流文學獎-評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