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打蟑螂 — 黃春美
超市購物,正前往結帳時,飲料貨架下冒出一隻蟑螂。停住,晃著觸鬚。不知是在聽音、辨位,或探測什麼。關於蟑螂觸鬚之說,我真的驗證過。初始書上獲知,半信半疑,某晚,廚房流理台出現一隻蟑螂,好奇心驅使,徒手抓住,握空拳套牢,拔掉兩根長鬚後,放回原處,這傢伙果真頓時一動也不動,撥弄其身,往前一、兩步又遲疑,似乎完全不知所措。
蟑螂往右幾步又停住,觸鬚向外擺動,是在導航嗎?非熱門消費時段,超市內購物者寥寥。我好意請收銀員趕快處理,免得顧客看見,錄影上傳有損商譽。她急急告訴另一線收銀員。「會不會是昨天那隻?快。」兩個人跑去販酒櫃台後方,一人拿出一支塑膠掃把,卻是杵在那,不知在猶豫什麼,想必昨日窮盡腦力及洪荒之力與蟑螂奮戰,豈不知牠跑起來根本是日本忍者?我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一腳踩死。
死了。兩人同時鬆了一口氣,並頻頻致謝。
不由得想起幾年前,羅東表姊談起媳婦,說每次住台北的兒子南部出差,媳婦就跟著去,實在愛撒嬌。有一天,她委婉告訴媳婦說大樓很安全,不用怕,之後才知,原來媳婦不是撒嬌,乃是害怕一個人在家,萬一蟑螂出沒不知如何是好。我說,準備一支蒼蠅拍吧,絕對比拖鞋或掃把好用,「啪」一次致命,若覺得事後清洗及消毒費事,那就改用電蚊拍,或者養隻貓代為出征。我家阿咪容不得與蟑螂共處一室,一旦撞著,專注凝視,低頭,抬臀,伸出爪子,伺機前衝,快、狠、準,踩住,蹂躪到奄奄一息方罷休,精采極了。
我與阿咪一樣,眼前容不得一隻蟑螂。幾個晚上,開燈進廚房煮開水,垃圾桶旁或流理台上,蟑螂驚慌竄逃,隨即停住。根據經驗法則,我若保持安靜,不輕易動作,牠不一定會察覺危險已逼近。於是,我若無其事,靜待其鬆懈,再把阿咪抱來對付。然而,有時在等待熱水壺按鍵跳起時,凝視那猥瑣的傢伙,竟覺得牠也是可憐,白天躲藏,半夜才出來覓食,而垃圾桶加蓋,裡頭的骨頭蔬果殘渣也以塑膠袋綁緊,要找到食物不容易,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便手下留情。
不知為何,此般婦人之仁總在夜深人靜時悄悄生起。還有一回,凌晨,因枕邊人鼾聲如雷,不得不下樓躺上客廳沙發。臥躺不適翻來覆去,沮喪中,茶几下爬出一隻蟑螂,靜止,不停地擺動觸鬚。我倆對望,伊,似欲言語,有若同情安慰一個可憐的失眠者,當下無一絲一毫骯髒厭惡感,更無終結牠生命之意圖。
不過,對待蟑螂的情感漫過理智,都只是特別的時刻,平常日子,我無法不以各種方式送牠們上西天。有一回進浴室,不知打哪來的蟑螂,四川話「偷油婆」這稱號不夠還來偷窺。我拿蓮蓬頭轉到最燙熱水對付,牠跑跑跑,不免想著,換是我,大概二級灼傷了。覺知殘虐,依然以水柱把牠逼到牆角。年輕時曾認為宇宙間存在著許多龐大的無形神體,祂們要山崩就山崩,要海嘯就海嘯,一根手指頭一口氣許是在我背後,輕易操控我的生死。蟑螂視我,是否一如那龐大形體,支配其命運。氤氳熱氣下,牠持續掙扎,而我袒裼裸裎已起寒顫。直接拎起,抽幾張衛生紙包起來,丟進垃圾桶,算是結束自我心性衝突之戰。
夜貓子之故,家裡的蟑螂幾乎都是我在消滅,某日與媳婦談及蟑螂種種之惡,突然想起先生說過,小時候他發燒,婆婆都抓蟑螂,以其腸子來刷他牙齦,頗具藥效呢。我相信這噁心的記憶屬實,好奇查詢,得知《神農本草經》曰:「蜚廉(蠊),味鹹寒治血瘀症寒熱,破積聚,喉咽閉,內寒無子。」儘管其他醫學新知中亦有高度藥用價值之說,終究無法改變我對牠們的嫌惡之感,追殺之衝動。
蟑螂有知,天地之大,不要來我家肥其身,以種其子孫就好。●
自由副刊2024.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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