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給親愛的R — 陳柏瑤
既然我們不了解,又為何老是要對你說「我愛你」。愛,該輕易說出口嗎?
初次讀巴別塔故事,很震驚,或許你已讀過。故事是說,原本全世界人們的語言是相通的,大家交流無礙後,便認為無所不能,開始打造直達天界的高塔。於是,憤怒的神混亂了語言,以防人們溝通了解。
若從這個故事衍生、再論到底,也許交心到心靈相通才是不正常的吧。
年輕時的我,非常困惑為何無人了 解,父母不了解就算了,連自己也不了解。總在找尋了解自己的人,無論是友情或愛情,以為得到知音,人生才能完整。
後來才明白,自以為的那個「了解」,好像應該是喜歡或愛,畢竟人們總是對不感興趣的事一無所知。
是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絲毫感受不到母親的愛。父親雖對我滿是包容與愛,但愈那樣,我愈不屑一顧。滿心只要母親的,可是若母親真給了愛,恐怕我也會立刻丟在地上。是那樣作賤的緣故嗎?愈得不到的就愈想去愛。
我曾不顧一切跑去某個男孩的家,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歡我。他家是開洗衣店的,一樓是店面,二樓是他的房間。他父親還在一樓顧店,我躺在他的被窩裡,毫不猶疑把衣服脫了,慾望讓身體不住發燙,他不得已也脫了衣服靠過來,身體卻是冰涼的。最後我們什麼都沒做,也做不了。坦白說,現在的我根本忘了他的模樣,卻怎麼也忘不了盛夏時他冰涼如水泥牆的體溫。
原來送上門去,人家也不一定要。
諸如這些犯賤求愛卻又不得其果,反反覆覆到了後來,我真認為自己不值得被愛,又,到底為何不能被愛?
追根究柢,就是母女關係。
曾經,任誰說到母女情結,我的淚水就止不住,總有無盡的悲傷與憤怒。我們母女的吵架,有時是長達一年的冷戰,有時是面對面的叫囂。不過,母親再怎麼憤怒,從未打過我耳光,但她詛咒,而我也非常相信她的咒語。
最不能原諒母親的那段時間,是家裡迎來新成員──嫂嫂。母親明白告訴我,如果她煎了一盤荷包蛋,最美最好的那一顆,當是給嫂嫂,而不是女兒。
如果母親沒有愛就算了,我也不希冀索討,但明明她有愛卻偏是給別人家的女兒。我真的不能接受啊。發誓不要變成母親那樣的人,努力奔向她的對岸,不爭的血緣又不斷拉我回到原點。
想想,母女之緣數十載的光陰,幼時就不說了,長大成人的我不斷浮沉在不確定的感情關係裡,或許只為迴避母親。說到底,我們真正得以面對面交談的時間總和,根本不到一年吧。
直到我願意解決自己的問題,而不是母親的,才發現憤怒悲傷底下埋藏著多深的愛。有一天,我走到母親面前告訴她,「媽媽,不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愛你。」說完,我彷彿抵達天堂,那裡不需費力做愛才能得到愛,不需要靠誰建造抵達天界的高塔。原來毫不掙扎、毫不要求回應地說愛,不是卑微,不是不堪。
然而,也不是從此我們母女就相安無事,只是母親的任何情緒,不再激起我的過度反應。但也或許是我們的時間,不夠到面對考驗。因為還不
到一年,母親就驟逝了。
原以為自己的命運一如她的詛咒,必須一生背負著她的老死病痛,必須綁在一起糾纏再糾葛,必須不服從、不孝就是不幸的。從未料到,母親以那樣的方式拋下我。不甘心的我對著突然倒地休克的母親,打了兩記耳光。
是的,母親從未打過我耳光,可是我打過母親耳光。
母親離世許久,我仍難以走出哀傷,不得不尋求心理諮商。有一回,諮商師問我:「我聽你說了這麼多,感覺你非常愛你媽媽,那你覺得媽媽愛你嗎?」我毫不猶豫回答:「媽媽也愛我,只是她用了不是我要的方式愛我。我無法想像媽媽不愛我,否則我也活不下去了。」
語畢,彷彿母親對我施以的咒語都解除了。
是的,從此我不再在乎誰了不了解(愛)我了,只要我愛就夠了。
中時副刊2024.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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