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9 09:51:24阿盛

【文友新作】繪寫愛與美的相逢──雷驤老師教我的事 — 賴鈺婷



雷老師一生致力於藝術教育推展,他也是學生們仰望、敬佩的全才教育家。他教我們不要忘記微小的感動,隨時觀察生活、繪畫、記錄、寫作……



「我的繪畫與寫作,始於察知一己生命的侷限。作品唯有當與讀者相遇,才是實質意義上之『完成』。」宛若智者箴言,我在《人間自若》套書典藏卡上,讀到雷驤老師這段話。親筆書寫的字跡,有一種繪寫的氣味,像是他作品統合出來的感覺:意與象,綿密相疊;文與圖,相生相襯。筆觸簡潔,點到為止;意趣是畫外之音,情致淡雅,餘韻悠遠。

我試著描述自己的理解,閱讀、感受他筆下從容明亮,化約為靜謐線條的浮生百態。始終相信,向作者致敬最好的方式,就是去讀他的作品。感受他曾感受的日常,思考他想傳遞的訊息。

連日來,我反覆翻看幾本雷驤老師的書,桌案上堆疊著當年參加「人形別寫」畫畫課的筆記與自己凌亂習作的草圖。我的腦海中翻湧著許多畫面,想起那些受之於老師教誨,聆聽他播放樂音、誦讀文字的課堂夜晚。往昔種種,圍繞著老師,因緣際會,齊聚相識的交遊談笑。如此珍稀寶貴,純粹的交流時刻,在久別各自安頓的匆匆中,一時間來到眼前。

與雷驤老師識於二○○六年。那年秋天,我出版第一本書《彼岸花》。作為一個文學新人,簡直難以想像,當時主編傅月庵邀請雷老師為《彼岸花》作序。雷驤老師的序文題名〈虛構與擬真〉,論及文學寫作的走向、質地和呈現方式。對我而言,那是他以自身對文藝的熱情,大方給予當時毫不相識的文學新人,全然無私的指點與關照。

帶著寄望與期許,透過文字和本質的洞察,他以多年來累積的經驗,提出對作品、敘事風格的觀察與指引。如何說得更好,更貼近人心?在虛構與擬真之間,比況人世,增一分,少一吋,本就是丰姿各異的難題。雷驤老師溫厚善解,他以序為燈塔,為我的文學初航護持引路。我始終記得他的叮囑,寫作不是「做文章」,是傳遞生活的實感。那是一切創作的依歸,可長可久的方向。

因為出版,我得以認識金蝶獎得主楊雅棠,他是《彼岸花》的美編、攝影、封面設計。在他的引薦下,毫無繪畫基礎的我,帶著不可思議的幸運,加入「人形別寫」課程,成為雷驤老師的學生。

每周一次,上課地點在台北寧波西街蓮德素食地下室。我和其他來自各行各業的同學,在周間下班後搭車趕赴課堂,走下窄梯,遁入一個神祕自由的天地。

那是一段暈染奇幻色彩的時光,在我生命中播下溫暖、明朗、多元開放的種子。自覺沒有繪畫天分,學生時期的美術課,僅是依規定完成作業。參加畫畫課,自曝其短,是過去從未想過的事。尤其,當我發現身邊的學長姐、同學,各個都是資深的重度繪畫愛好者,人人信手拈來都是大作,他們的素描本、繪畫本隨意攤開,每幅畫作都教我讚歎不已,同時也自慚形穢。

我是班上素質最差的學生,幾乎毫無程度可言。我的筆觸笨拙、線條生硬、構圖比例也大有問題。那些一般人在幼兒才藝班早就學過的基本功,我完全沒概念,我欠缺的東西,與這課堂的層次等級差距太多太多了。很感謝雷驤老師包容、鼓勵我這個素質太差,挫折感深重,內心畏縮自卑,逃避又懶散的畫畫障礙生。

他讓我深刻體會了一名師者如何協助失學、失能、學習成就低落的學生。平等看待那個學生的綜合表現,賞識難得的可取之處,加以放大、表揚。抹去學生因學習挫折而來的自卑心理,讓他正視真實的自己:明白我之為我,確實有百般缺陷。即使如此,我還是我,依然值得珍視。不要妄自菲薄,每個人都可以自在畫寫出真實的自我。

我從和雷驤老師的互動中,體會到了有教無類的包容。那是來自於他開闊的心胸,謙和的修養。

我記得自己翻開素描作業簿時,屏氣凝神、忐忑不安,自知拙劣、滿心羞愧的感覺。老師仔細看了看,說「不錯喔」、「有進步!」

那是我永難忘懷的情景。他讓我知道畫不好也沒關係,繼續畫,繼續揣摩,透過練習也有機會進步。重點是不要喪失信心。

作為一名中學教師,每當我和來自不同背景,不同障礙需求的特殊生、資源生互動,總是想起學畫畫時的自己。我要學習雷老師的溫暖,以正向鼓勵的話語,循循善誘。能力的養成並非一蹴可及,不要貶抑表現落後的學生,而是要幫助他們去除自卑,建立自信。

雷驤老師開設的畫畫課,不純然是學畫畫,也是統合感官、素養、品味的多元藝術陶冶。

我的筆記寫下每次上課時,老師抄錄於白板上的課程規畫大要。有針對繪畫技巧的理論講授,教材多元,除了書面知識,老師也會分享各種影音短片的實例創作,擴充講解的內涵。

此外,我最期待的是老師會精選一、兩篇文學作品,親自誦讀。有時是他的創作,有時介紹西方名家的經典短篇。他選讀的素材多半和主題相應,總是帶著動作、畫面、細膩的情境鋪陳,最終常有耐人尋味的人生真相。

我非常享受聆聽老師朗讀的時光。感受文字和語音在腦海中連結,那是極具魅力的聆聽與重組。在他隨著文氣或停頓或輕嘆,帶著抑揚頓挫的聲情中,我也才發現,何以經典的作品,要讀出聲音。眼看、口說、輔以呼吸、傾聽、感受,那是身心浸潤於作品情境中,最完整的方式。

猶如節目製作的細膩企畫,老師的課堂還有他精選的樂章聆賞。古典樂、聲樂、演歌……,他的課程安排總有一條隱形線索,不僅止於聽,屢屢搭配播放在國外大型露天劇場進行的交響樂團演奏、三大男高音演唱之類的錄影盛況。雷驤老師豐富的影音資料庫,簡直是挖掘不盡的寶藏。

每次上課都有一種開拓眼界、心胸,增廣見聞的充實感。老師的美學教育,是心領神會,無疆域的整合流通。他讓我知道,畫畫的課堂不僅止於在這個地下課室,天地好遼闊,還有許多我所不知道的美,等待我去學習探索。

距離當年向雷老師學習,又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清晰記得老師用心設計的每個課程環節。他讓我知道,一名好的老師如何對學生產生深遠的影響。雷驤老師教我的,是無處不在的跨域共感。不要限縮自己,要開展、廣納。學畫畫的重點不僅止於追求畫技,AI時代,如何感知、應對,融通提升內在的美感,記錄我之為我的存在,那會是珍貴而無法取代的價值。

謝謝雷老師曾如此用心教導我。大家都知道他是全才藝術家,作品橫跨文字、繪畫、影像,具有作家、畫家、導演多重專業的身分。我想補充的是,雷老師一生致力於藝術教育推展,他也是學生們仰望、敬佩的全才教育家。他教我們不要忘記微小的感動,隨時觀察生活、繪畫、記錄、寫作……。愛與美的世界如斯寬廣,不要放棄繪寫每個相逢的瞬間,好好活出自我!

福報副刊2024.0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