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豬隊友 — 鄭麗卿
◎ 圖◎薛慧瑩
在我成長的年代,農村幾乎家家戶戶在家屋前後或左右都設有豬圈,隔成二欄或三欄,飼養著大大小小幾隻豬。
那時候家裡總堆著未去藤的番薯,母親交代放學回家後要把番薯去藤去鬚根,用香蕉刀削去蟲蛀的部分,備好一畚箕,以便他們晚間回來煮豬飼料。當時也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台電動豬菜絞,可以快速將番薯礤簽,絞細番薯藤。多少個清晨,我們是在豬菜絞開動時的轟轉聲中醒來。尤其在番薯收成季節,農家將番薯礤簽、番薯藤絞碎曬乾,做為日後餵養肥豬的飼料。
也有那麼幾個清晨,一群人鬧哄哄圍繞在埕尾的豬圈前,傳來陣陣豬隻驚恐的慘叫聲。大人說是母豬在牽豬哥,有時是獸醫在閹豬仔。村內還未有醫療診所的時候,就有兩位獸醫,也能見到有人吹著不成調的笛子手持長竿,領著大公豬走在路上。村裡的年輕人常把「閹豬」、「牽豬哥」當笑話拿來說嘴,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顯得特別討人厭。
過不久母豬生豬仔了,一窩常有十二、三隻或更多,這時便要在豬槽裡圍個小窩讓小豬睡,以免被母豬壓壞了;若在冬季更要鋪上棉被點燈泡取暖。新生豬仔每隔二小時吃奶,需有人從小窩裡把牠們放出來。在寒暑假或星期假日這任務便落到我頭上。母親交代要按時讓小豬吃奶,於是我便有了一批批的豬隊友。
新生豬仔渾身圓滾滾紅通通的,小頭小臉,十分惹人憐愛。到了該吃奶的時間,母豬發出召喚聲,豬仔擠在窩邊低聲嚶嚶吱吱叫餓。我跳入豬圈,抓起小豬耳朵放牠們出去。強壯大隻的豬仔霸占住前面多乳汁的位置,總有一、兩隻比較瘦弱的硬是擠不進或搶不到好位置。飢餓地吸吮嘖嘖有聲,那被排擠的小豬只能在母豬腳邊渾身顫動嚶嚶低叫,微弱地抗議、強烈地渴求。這時我便要出手助牠一把,強行拉開大隻的讓出位置來。豬仔一隻都不能少,每隻小豬身上都有大人的「按算」。
暑假和童伴玩踢筒仔、捉迷藏時,到了小豬吃奶的時間,母豬已躺好等著哺乳,小豬互相挨擠著吱吱叫。我躲進豬圈裡蹲著,把小豬放出來,夏日圈舍裡豬糞堆肥豬臭混雜的氣味,蒸騰成一層遮掩這四周的薄紗,童伴不會輕易發現我。
我躲在母豬旁很安全,看著小豬哼哼唧唧用力吸奶,同時注意外面的動靜。從水泥板塊的縫隙瞇眼覷探,稻埕上空蕩蕩,連隻麻雀也沒有,友伴都在各個隱密處躲好了,當鬼的還沒找到任何人。日頭赤焱焱,那一刻一切都靜止了,靜成了一片光,沒有陰影,安靜而燥熱。三分懸宕五分緊張等待有人被鬼發現後,爆出一聲慘叫。豬仔吸吮的嘖嘖聲已經和緩下來,母豬仍在昏睡的樣子,小豬也紛紛走開去用口鼻嗅聞探索地面,我又抓起牠們輕薄有勁的耳朵,豬仔腳蹄亂踢低叫著抗拒,回到窩裡彼此拱拱鼻子慢慢一隻隻也臥倒睡了。此時的豬圈裡顯得安寧,那隻瘦弱小豬踅到我腳邊磨蹭著嗯嗯叫,我們是一起躲迷藏的同伙了。
當年的便所大多依傍豬圈而建,便利匯集豬隻的糞便成為水肥,是農作物的重要肥料,化做春泥,滋養作物。小學四、五年級時,不知從何而起的謠傳,傳說有匪諜身穿白袍腳踩蹦蹦球,假鬼假怪半夜躲在便所裡跳出來抓人,說得有影有跡。豬圈只有一盞昏黃的小燭光燈泡照明,人走過,牆上的影子晃動曲折而且巨大,想像加上恐懼,便所就顯得更加鬼影幢幢,糞臭也像鬼魅一樣在豬圈每個角落發酵。夜間要去便所,實在要有赴死一般的勇氣。鄉下孩子習慣獨自面對自己的害怕,這時刻也只能憑藉著平日的戇膽,在心裡告訴自己:那都是騙人的,騙人的。
上便所要經過豬圈,有時豬隻突然嗯哼一聲,有時像說話一樣濁悶咕嚕幾句,讓路過的我停下腳步探看一下。幸好是日常走慣的廊道,也是熟悉的豬隻,牠們並排躺臥,發出均勻的鼻息、鼾聲。豬也做夢?牠們天天吃飽睡飽,這樣的生活也會有夢?仔細聽,牠們像說夢話一樣嘟噥著:免驚免驚啦,有我們守著呢。彷彿有兄弟豪爽拍胸脯掛保證一樣,著實能讓人稍微放下心來。
等我個子長得夠高了,能把一畚箕番薯捧上豬菜絞去礤簽,將整捆番薯藤絞細,放學後的第一件差事是將這些食料送進大鼎,加水比例、燒火時間長短,母親都有交代。燒火是用碾米廠載回的稻殼,火燒得快又旺,也就需時時添上稻殼,因此我得守在灶前直到煮熟飼料。那個時段,正是童伴看電視卡通的黃金時刻,我常能聽到唱著無敵鐵金鋼無敵鐵金鋼、飛呀飛呀小飛俠,有個女孩叫甜甜的歡快歌聲,望著灶坑內跳躍的熊熊烈焰,猜想那都是怎樣奇異的世界啊。
在黃昏的魔幻時刻,昏暗的豬圈還未上燈,暗中豬匹拉直喉嚨喊叫,野獸的哭嚎,尖銳慘烈,聲聲接連彼此糾纏,凌厲刺空聲聲都在喊餓,壓過所有的聲響,教人心驚。此時若到村內走一遭,幽暗的傍晚幾盞小燈掩映中,全村的豬都在嚎叫,不知那會是怎樣的光景?啊,不行,姊姊要準備做晚飯了,我也需在灶前燒柴顧火才行。
總要天黑了父母才從農地回來,脫下髒汙的工作鞋,先從大灶舀出煮好的豬飼料,在催肥期還要加上歐羅肥、豆餅和米糠,拌上姊姊洗米炒菜留下來的潘水、偶爾一點剩餘的食物(雖然非常少)去餵豬。讀過鍾鐵民的〈約克夏的黃昏〉,約克夏公豬要出任務前,女主人會在牠的食槽裡敲一個雞蛋加菜,想來是種豬才有這種豪華待遇吧。飢餓的豬隻聽到父母的腳步聲,聞到食物的氣味,狂叫聲低了下來,像是嗔怨撒嬌似地叫著爭著擠到食槽前。母親自有一套和豬隻溝通的話語,幾聲吆喝幾句斥罵,於是豬槽內一陣推擠之後,只聞得響亮的咀嚼聲。雖然也勞累了一整天,父母總是要餵過豬、牛之後才上飯桌。
賣豬應急,是農家常有的事,整批小豬賣掉或留下幾隻養成大豬,都視當下經濟狀況或豬欄空間而定。若有餘裕,留下豬仔養成豬匹價更高。從小我們都很明白,農家賣掉一隻隻豬匹和一窩小豬,可能就是一家子女的註冊費、半年的生活開銷、婚嫁的妝奩、償還一筆債務,或者做為阿嬤的私奇錢。後來讀過一篇報導,前輩作家鍾肇政年輕擔任教員時期,家中食指浩繁,為補貼家用便在房舍後方搭建豬欄養豬。鍾夫人賣掉第一批小豬時,為鍾肇政買了一張書桌,他就在那張書桌上陸續寫出《魯冰花》等等諸多作品。說來豬隊友實在惠我輩良多,況且明明大家那麼愛吃豬肉,滷肉飯、排骨飯、焢肉醬爆肉紅糟肉梅乾扣肉等等,說不完的美食。蘇軾還寫過〈豬肉頌〉呢,他懂豬肉的滋味「火候足時他自美」,也吃得「飽得自家君莫管」。但眾人一說起豬來卻又沒好話,懶惰、貪吃、骯髒啦,如果沒有豬肉,肉食系的我們飯桌上又將如何呢?
又比如,常常被拿來鄙薄他人的「老母豬」。我記得阿嬤養的那隻黑母豬,臉上深刻的皺褶彎垂,一張老人似的面龐,乍看只覺得老醜,我都忘了老母豬也是小豬長大的呢。母豬動作遲緩地在狹仄的方形豬圈裡踱步,每日所見就是餵食的阿嬤,再多也僅只幾個路過的人。生活在這小天地裡是什麼滋味呢,牠腦子裡想些什麼,我們可能都不曾去猜測揣摩。牠豐腴的腹部幾乎垂觸地面,母豬接連生產,我們享受牠勞苦的成果。牠看來有點憂愁有點悲傷的表情,就像一個忍受著無盡苦惱的人,細細睫毛遮擋的眼睛裡,似乎有點怨恨有點無措,或許也存在著我們完全陌生的東西。看久了,我感覺到牠身上有種堅定淡然的光華;那光華有點眼熟,和村裡婦人的神情竟有幾分相似哩。
我離鄉多年以後,父母上了年紀,為減少農作的辛苦,也因為當時養豬業一片榮景,便蓋起豬舍開始養豬大業。以長年重勞動的父母來說,養豬相對是輕可的工作。但好光景總不長久,在不多久後的1997年便遇上了口蹄疫大災。染疫的病豬口鼻、蹄趾、乳房等處產生水泡糜爛,裂蹄、掉蹄的症狀。當年全台撲殺了三百八十萬多隻豬。老農以往的經驗全不管用了。
我打電話回家探詢,母親說染疫的豬隻已經幾天躺著不動也不吃,只能用碘酒敷療傷口。「看著真可憐。無法度,妳爸去通知鄉公所的人來載走。那一天,妳阿叔忽然看到公廳的香爐出煙發爐,我在想說是不是神明叫咱不要將豬仔載走,趕緊再去鄉公所取消抓豬仔。又請獸醫來看診,慢慢餵飼料敷藥,才一隻一隻慢慢好起來。」有拜有保佑,媽祖、觀世音菩薩解救了豬隻,也撫慰了老農的心情。
此後,為了方便照顧豬隻,父母索性夜間就睡在豬舍旁的農舍裡,豬隻成為與父母日夜相伴的伙伴,直到結束畜養大業。晚年的母親,即使行動不靈便,也總想著要再做點什麼,一顆心還閒不下來。我說:「要不,再買一百隻小豬仔來養好了。」說完,彷彿同時想起許久未見的老友一樣,兩人相視而笑。●
自由副刊2024.0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