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之外 跳房子 — 林佳樺
文/ 圖/盧博瑛
媽媽在長桌上攤開親手繪製的房間平面草圖,與設計師及我爸討論,圖上註明廳房佈局、長寬、櫥櫃尺寸,還有電腦3D立體圖,逼真到可看到未來裝修效果及具體材質。
那張圖繪製著媽媽的夢想,花費多年穿梭市內的道路巷弄,挑選價格合宜的地,託命理師四舅評估何處能聚集福祿壽,接著看建材、找設計師、買書自學裝潢設計或向專家朋友請益。她得意著新家鄰近綠地如茵的公園,有扶疏草木與池水山石,聽說木旺可以聚材(財),綠地多則地氣厚,可以養屋氣,求官祈壽均大吉,且百步之內有便利商店、小型市集、診所及公車站牌。她細數住家地的挑選條件,如同挑選對象。
想換新屋的由來是媽媽經常抱怨舊家廚房僅一坪,地板鋪以磨損的碎石子,天花板、牆壁常是哭過的顏色及氣味,時有螞蟻蟑螂出沒,天天在裡頭煮飯的她脾氣是壓力鍋。我常和媽媽一起清理流理台及瓦斯爐邊長滿黑斑的膠條,爐台上方的抽油煙機風口沒裝好,一半油煙常灌入自家。這是我家的人間煙火,雜以媽媽家事做不完的火氣。
舊家的左方是廢墟荒田,前方有高樓擋住福氣,媽媽將遲遲無法升職、我學業不佳等歸咎於風水不好,加上往返市集及醫院耗時,生活機能不便。
媽媽對新家寄予厚望。桌上設計圖攤開如全開壁報,和設計師討論某面牆是否以拉門替代、樓梯弧度如何調整,美其名商量,實是媽媽指揮官似地想依照自己的意願繪圖。
媽媽最關心新家的風水有三:客廳主財位,書房干係子女前途,廚房管食,是健康長壽之源,在圖上特地標明廚房要以半牆隔開客廳,認為米缸掌管財與壽,兩者都要謹慎內斂地養,不可外露。我想到古人薪俸是以斗米計算,不願為斗米折腰的人也忒有骨氣,媽媽是這樣教我們的:年輕時腰可以多折一點,老的時候腰就要打直。
家裡信奉客廳玄關處的大門如人的嘴巴吐納氣息,要旺氣生財的,媽媽已挑好一幅溪水由外向內流的水墨畫要掛在大門的入口牆,象徵財源廣進。為了補償舊家沒有她的私領域,新家客廳特地隔出一方形空間充當工作室,放台電腦,她指著設計圖述說未來想像:每日下樓,先開電腦看股票,開啟一天電源,再徐徐走到廚房煮食。一樓的空間,精神與物質,佔據她一日中大比例的生活。不太讀文學書的她實踐了吳爾芙說的;女人要有自己的空間。我示現出新家大門敞開時空氣輕輕流動,外頭照進的光在地磚切出了明暗格線,也打亮了媽媽一半的身子,她可以專注在自己的小世界了。
從小到大沒有專屬空間的媽媽,也許心底有個暗角,以前我覺得時常抱怨沒有獨處的時間空間的她情緒化,我以為結了婚,不就是天天在一起?想獨處,當初應該選擇單身。媽媽的理由是,獨處是和自己對話,太久沒和自己說話,會漸漸對自己感到陌生。我這幾年寫家族史時,才知她上有六位兄姐,排行最末的她從未擁有自己的房間,外公的房產只留給兒子。我爸有十五位手足,我媽不想與婆婆同住,匆促貸款購屋,背負經濟壓力的她總忙著上班,鮮少陪我,僅有幾次教我玩跳房子遊戲——跳完所有格子的人,可在任一空格投石子,寫下自己的名字,另一人在跳躍前進時就不能行經該格,擁有最多房子格數者,就是贏家。現在想來,雖是遊戲,媽媽在格內寫名字的表情,似乎是一步步跳著自己的想望。
媽媽對於新家的文昌位也考慮甚詳。舊家沒有事先設計便倉促入住,小孩學業不順後,媽媽才託四舅看文昌位,評估得挪動她的化妝台,讓出空間充當孩子的書桌。她沒有唸大學,將遺憾與期望投注在孩子身上。
不知是否四舅學藝不精或者文昌君怠忽職守,我的課業起落不定,媽媽會根據全班分數,繪製比較表及我的各科成績升降曲線作為賞罰標準,我常被罰空腹反省。比起我的身體,媽媽會不會更愛分數?
新家歷時三年完工,四舅說我命中缺木,住的房間、傢俱要以木為主,性子才會穩。我想在自己的房間添置沙發與床具兩用的鈦合金摺疊床、及塑膠拼板書櫃,媽媽謹記四舅叮嚀,堅不讓步:「房子花我的錢,不要破壞新家格局。」我忽然意識到媽媽劃畫好的似乎不只是屋子的佈局。搬到新家後說也奇怪,我和姐弟的學業、工作比以往順利。但媽媽仍有遺憾,孩子的姻緣路始終無果,她將孩子臥房裡的方桌換成圓桌,希望感情圓滿,將孩子房裡原本居中的床靠牆,希望我們找到可靠對象。四舅安慰媽媽,新屋「廳亮家旺」,採光充足,不必太擔心,兒孫自有兒孫福。
我的感情路並不順利,媽媽每週在我房內的圓桌上擺放新鮮百合。後來我的感情終於開了花,但不符媽媽的期望,手中隱隱握著筆畫著我的未來草圖。我遠嫁外地後,媽媽想把我跟姊姊的房間設計成和式,婚後生子回娘家,娃兒便有爬行空間;還想將弟弟的房間拓寬,安置雙人床,佈置成未來新房。姊弟沒有走上媽媽畫好的設計圖,也許媽媽畫的房子格線上頭填寫太多她自己的名字,姊姊跟弟弟只好繞路而行。
媽媽晚年時,把所有的慈祥疼愛,投注給唯一的孫子輩——我的女兒,她在規劃給自己的小空間裡看起了繪本,增加祖孫間的話題,常誇我女兒伶俐、集合全家人的優點,媽媽性格中所有的柔軟全給了外孫女,每次我帶女兒回鄉探視,媽媽笑得皺紋都咧到嘴邊。
近來,我女兒成績不佳,帶她回我媽家樓上的文昌桌位唸書,我媽說,在廚房唸就好,讀書以後就會開竅了,接著起身準備全家愛吃的水果。我思考要讓女兒報考私中或公立中學,媽媽說,當然選離家近的公立學校,睡飽最重要,未來讀書的日子那麼長,而轉骨期就這麼幾年。
看著媽媽後腦勺日漸稀疏的銀髮,原本一板一眼的她不知何時開始,習慣事先規劃的線竟略略地鬆動了,在她身後成了一彎流水,緩緩地蜿蜒,很細很細,不似我熟悉的浪濤了。
中華副刊2024.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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