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10 10:43:26阿盛

【文友新作】面對AI的時候,試著寫人類才寫得出來的東西 — 盛浩偉

面對AI的時候,試著寫人類才寫得出來的東西。(圖/AI生成)


(圖/AI生成)


你會怎麼開頭?

「如果要你寫一篇『AI與文學的關係』的文章,你會怎麼開頭?」我在ChatGPT上輸入了這樣的問題。

前陣子收到邀約,請我以「當AI碰上文學,文學所面臨的衝擊和影響」為題進行討論。我稱不上專家,即便一直留心著相關資訊,仍然為此又查閱更多並購入一些專業書籍,只希望至少能提出有建設性、有參考價值的看法。怎料治絲益棼,看法是有,卻不知從何處開始說起,最後索性求助AI,畢竟,這樣也還算切題吧。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第一次問得莽撞,後半句原是:「你會怎麼寫?」結果它的效率超乎預期,直接給出了一篇六百五十多字、六個段落的文章。粗略瀏覽過,除去開頭與總結,其餘中間四個段落分別觸及了AI的應用、對閱讀與研究的影響、在作品中的呈現、對創作過程的影響等面向。這與我在那些專業書籍當中讀到的,以及與我自己的態度及立場,都相去不遠。

這只是漫長路途的開端

還記得ChatGPT剛面世時,人們出於震驚的懼怕或震驚的喜悅,不免迅速分化成悲觀或樂觀的兩極,擔憂人類將被取代、文學將會終結、作家會被淘汰,或者是興奮於科技的進步、寄望於AI能帶來效率與解放,又或者是自信於文學的永恆、對新玩意嗤之以鼻。那時就被問過:害怕嗎?或是:期待嗎?但我始終覺得,這只是漫長路途的開端,怎麼可能現在就知道它會通往哪個方向呢?

想起那些曾經被反對過、備受爭議的,如今都稀鬆平常了。從前網路跟3C產品經常被拒於校園之外,現在連教育部都在推動國中小學「班班有網路,生生有平板」了;從前「抄維基百科」這說法還非常具有貶意,現在則不乏內容比某些演講都還要充實數倍的維基百科條目。印象最深刻的經驗是,小時候懶得寫字,作文想用電腦打字列印,還曾經被老師訓斥,認為可能抄襲、打字沒有溫度(但手寫就不會從書上抄嗎?代筆者都還能模仿字跡呢);大學時則有教授叮囑,報告千萬不要手寫——因為大多寫得醜,辨認字跡太累了。

但我也想起那些曾經以為會長久的東西,現在看來只是階段性的產物,沒有消失也瀕危。3.5磁片、錄音帶錄影帶(還有現在看來很尷尬的VCD)、Walkman、租書店、Nokia 3310。我經常舉這個例子:現在「手機」這個詞所指涉的事物,在它剛面世的時候,還叫作「智慧型手機」,用以與當時普遍的手機區別;如今當它已占據絕對多數的時候,就不需要「智慧型」這個前綴修飾了,稱「手機」十之八九都是智慧型的——反倒是後者有人改稱「智障型手機」。這就是時代的變化。問題是,它總是又急又快卻在不知不覺間發生,擋也擋不住。若不留心,恐怕也很難察覺究竟是什麼改變、什麼被悄悄淘汰了;偏偏絕大多數人是不留心的。

法律問題與道德問題

太早拒斥新事物,下場可能是輸在未來;太快敞開雙臂,卻也可能只是湊入另一場鬱金香狂熱。光是這幾年,Clubhouse、元宇宙、NFT,也都曾經有人嘗試在其中找出文學的可能性與未來;但我們也都同樣見識過它們的暴起暴落。回到ChatGPT第一次給出的那六百五十多個字。關於這議題,幾乎該談的面向它都觸及了,完全可以當成全文布局的參考;然而若細究起來,不免覺得都只是點到為止,舉的例子不夠具體,也充滿義近反覆的句子,有種揮之不去的空洞感,恐怕不能直接拿來用。

這樣的情況,第一是顯示了AI雖然能以近似人類的溝通方式來接收問題與回應,但要大幅度改變現有情況、造成衝擊,可能還要等待一段日子;第二也如同它回答裡提到的(以及各種專業書籍都提到的),現在最適合的使用方式,應該是作為一種輔助的工具,利用AI幫助既有的工作模式,使之更順暢、有效率(在我的想像裡,近期在故事創作的應用上或許會如同《場景設定創意辭海》、《情感類語小典》這類參考工具書的科技進階版)。

話說回來,就算它的回答豐富扎實,若要「直接拿來用」,法律上恐怕會面臨著作權的問題,道德上也會有騙稿費的嫌疑吧。這應該是眼下最令人擔憂的部分了,未必是科技取代或改變人性,而是人性會利用科技來鑽漏洞甚或掠奪。在國外,已經有許多創作者抗議科技公司用來訓練AI的資料,例如文字著作、聲音、影像等涉及侵權,但著作權人無法得到合理的分潤,那麼AI一旦普及,創作貶值的困境將會遠大於科技帶給人類的幫助或解放。而在台灣,更迫切的或許是,一年有上百種匿名參賽的文學獎,會不會有人利用AI量產作品來矇獎騙錢?據說某些參賽稿件已經有類似情況了。

人機合作的創作方式

其實,如果想遏止也不難,只要大家都有共識,那麼在徵獎辦法上加一條禁止使用AI、否則追回獎項之類的規則即可。不過,我倒聯想起另外兩件不太相同的事情。

第一件是,日本有個紀念科幻極短篇小說家星新一的「星新一賞」於二◯一三年起開辦,這個獎最受人注目的是,它開宗明義歡迎「人工智能等人類以外的投稿」,只要在參賽資料上註明代理人或監護人即可,其作品會和所有作品一同進行匿名評選,過程中不會特別註記。除了因為這個獎的設立初衷本來就鼓勵科技發展之外,這樣的規則設計或許也無意間符合了「與其全面禁止防堵、不如開放控管」的應對觀念。順帶一提,截至目前為止的約莫十年間,總共也僅有十一篇AI寫作的小說投稿,而通過初審的作品更只有個位數,且據說這些作品裡,AI的貢獻僅占兩成,其餘八成仍得靠人類。這樣的數據或許能讓我們暫且不過度憂心、客觀地看待此事。

第二件是,我想起詩人夏宇在二○○七年出版的《粉紅色噪音》。在網路書店的介紹上,(應該是夏宇本人)這樣寫著:「一封垃圾郵件引起的超連結,無止無盡的網路上撿來的句子,丟給翻譯軟體Sherlock翻成中文,之後根據譯文的語境調整或改寫原文再翻個幾次。設法分行斷句模仿詩的形式。雙語並列付印模仿『翻譯詩』。」也就是說,由詩人揀選句子、排列,餵給翻譯軟體,之後再對成品進行加工、修改,如此人機合作的創作方式,其實就已經初步呈顯了詩與AI會有怎樣的可能。針對這本詩集,過往討論多著重於行為藝術或是裝幀層面,或許如今更可以來細細讀詩、對詩句加以分析,思考人機合作如何才能產生出詩意。

人機合作,換成更合現在情況的具體說法,應該是:給AI適當的指令,問出對的問題。要做到這個,也需要嘗試與學習。回到我輸入的第二個問題,看來那是奏效的。它給了我大約一百五十字的段落,語句通順,也列出要點大綱,如果是一般實用或工具性質的會議、填充版面的文字,那麼直接拿來稍加修改大概沒有問題;只是如果要作為一篇文章的開頭還是過於俗套了些——我是指,作為一篇,目前只有人類才能寫出來的文章的開頭。

文學是高度講求作者主觀與獨特性的活動

副刊向我邀稿寫一個題目,我為此買書做功課、消化並思考,然後寫下文字;我對AI下指令寫一篇文章,它以整個網路的資料為基底素材、拆解、重組,最終回應我的指令。這兩件事情本質上非常相近,差別只在於過程中運作的是人腦,還是AI。AI的運作方式和人腦並不相同,它是透過大量分析與深度學習,最終用「看起來」與人類很相似的樣子表達;但它(至少目前)並不具備等同於人類意義上的「智慧」,也沒有自主意識。說到底,自主意識是什麼呢?我想,那根本上是源自於局限。人類有智性,但也有更多智性以外的部分。會餓,會睏,討厭臭味,能感到痛,可能怕癢,覺得不夠瘦,希望長更高……這具身體就是我們的局限,將我們的智慧圍困在這樣一副不夠自由的皮囊裡面,區隔了彼此,並以時間之流給每一個人填塞進獨立的經驗,最終造就不同的個體,釀成情感,自私,以及主觀。

身體就是我們的局限,但人類總有嘗試突破局限的本能。文學就是如此。這是高度講求作者主觀與獨特性的活動,但它的目標卻是朝向普遍,引起更多(未必是同時代的)人類個體的共鳴。科技其實也是如此。比如,人類不會飛,但人類造了飛機。於是,人類不會飛,但是人類會飛——我不禁想,AI有辦法寫出這樣的句子嗎?我是說,在AI看來,很可能認定這句話不符合邏輯、自相矛盾,因為人如果不會飛就不可能同時也會飛(我確實問過了,它目前的答案就是如此)。可是人類對於語言的理解,本能就知道「人類不會飛」的語意是指生理構造上的限制,「人類會飛」指的則是人類總能設法克服自身的限制。

AI(還)不理解的事

也許這是眼下人類與AI最大的差異吧:AI有(貌似)人類的智性,但沒有人類智性以外的部分,特別是那些狹隘的、缺憾的部分,也沒有一具會擔憂、會疼痛、會衰老的身體。AI是人類打造的沒有局限的智能,但它的沒有局限卻讓它無法理解有局限的智能該如何運作。該如何順暢地與矛盾共處?該如何不周延地表達精確?該如何遊走在雙重標準間並博愛地看待事物?該如何適度冗贅、綿延,以使俐落更俐落?該如何在沒有價值之處發現出意義?

它無法理解一篇應當要說理的文章為什麼要用實際的場景開頭並寫了那麼多回憶;它也無法理解幾秒之內就能運算完的東西為什麼人類要花上更久的時間、做更多與文章無關或者徒勞的事情,比如真的將指令輸入AI,看看會有什麼結果,再決定文章該怎麼寫。但它也未必需要理解,畢竟我們已經有了文學,替人類以這樣的途徑——而非AI「那樣」的途徑——克服自身的限制。這些AI(還)不理解的事,恰好一直以來都是文學的核心工作。


聯合副刊2023.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