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蘭陽雨 — 黃春美
圖◎太陽臉
我鄉環山面海,地形像畚箕,容易捕風捉雨,尤其秋冬,十日九風雨。這幾年,溫室效應,氣候變遷,反聖嬰現象,東北季風來襲,天空更是破了個大洞,雨一落,日連夜,夜連日,沒完沒了。
雨日,常望向窗外,「苦啊~苦啊~」那是來自屋後灌木叢內白腹秧雞的叫聲。豪雨時,都躲起來了,偶也見單獨者,似徘徊又匆匆,大概是出來找食物填肚子,順便啣回去給家人吃。雨勢稍緩時,通常三五出來覓食,曾見二隻起衝突,互不相讓,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煞是好看。
十幾年前開始鄉居生活,翌年,颱風登陸,拉下新鐵門,一窩鳥巢落地,不意絞死三隻麻雀幼雛,難過極了。擔心再發生意外,於是不定期清除,然清除後又築,再清除,再築。麻雀機巧,摸清畚箕地氣候脾性,為了一家人平安,棄枝葉濃密的山欖、老榕,執意落戶鐵捲門內。近幾年颱風都轉向,捲門蓋已長出一綹綹散亂的乾草來,想必內部戶數愈來愈多,居家坪數也愈來愈大。算了。再說吧。
而蟻巢實在無法輕易說算了。
屋外扶桑、野牽牛、木芙蓉,常見一群黑蟻在花蕊間攢動,碗公大的蟻巢就藏在濃密的樹葉裡,彼不犯我,和平共處。但,雨季來臨時,廚房後門旁磁磚隙縫一圓孔,螞蟻如泉水般湧出,長長的隊伍,或整齊或散亂,浩浩蕩蕩大遷徙。我心懷同情憐憫,但全數撲殺,實不得已也。
暴雨猛撲,休耕的稻田成了汪洋大海,屋後水圳如巨蟒翻騰,自家園子裡的菜苗,芥菜、紅鳳菜、高麗菜等等,一株也不留。雨歇,補栽種,不出兩日,雨來了,照樣。本地菜農的心血普遍付諸雨水,自家採摘的菜不夠塞牙縫,只好孵豆芽菜,改吃馬鈴薯、洋蔥等根莖類食物。然餐桌上無綠色菜葉類,幾乎少了悅目的「色」,不出三天,終究提起菜籃,菜攤揀幾把貴死人的南部菜,菠菜、青江菜、空心菜,又肥又綠,一個蟲洞也找不到。
坐困雨林迷宮如我,幾十天了還找不到出口。闖出雨林者,逕往高雄、台南奔去。少不得IG臉書發布即時動態「出雪隧就沒雨了」。然後,秀出波光粼粼的沙灘照,這樣做還不滿足,LINE加強炫耀:「這裡有太陽耶。」「要不要來?」
有時耐不住膩煩,望天叨念:到底要下到什麼時候?我母若聽聞,就勸,下雨不出門就好,如此說話對天公伯無禮。然後說起冬山河截彎取直前,下大雨,屋內很快就淹水,還說有人娶妻那天,雨直直落,家裡進水了,怕豬被淹死,只好把豬趕到新娘房床上。現在,落一、二個月也不會淹水,要感謝天公伯,也要感謝老縣長才是。阿母雖如是說,閩南語氣象播報時,仍是定定聆聽明日降雨機率多少,然後,皺眉苦笑。
童年時,家裡淹水記憶猶深,彼時水漫進屋裡,然後一寸寸升高,我追趕長了腳的椅凳鍋盆,只覺得好玩,直到有一次,水淹進床上,我才懂得害怕。關於「豬仔鬧洞房」,倒教我想起作家簡媜,《月娘照眠床》一書裡提到童年大水時,豬寮裡的豬仔,尖銳的叫聲像刺刀,雞仔驚飛到更高的地方,連肥重的鴨子,也會拍翅膀,設法保護自己。只有無助的豬仔,掙扎在生死縫隙間,頂撞著木欄,尖鼻立在水面上,水像黑壓壓的一群厲鬼,狠毒地灌牠的鼻,一聲悽慘吶喊之後,豬仔濃濁慘烈的歎息聲漸漸低沉……
並不全為了現實生活中出門不便而哼唉,雨日,正好專心在家讀書寫字或發懶睡個長覺,然而,枝枝節節的日子裡,牆壁桌椅窗簾都要擰出水來,在發霉的青苔味中,說不出是什麼樣的心情,悶悶緩緩孵化著,莫名惆悵著,有次見一隻麻雀從灰黑雨林中竄出,奮力振翅,愈飛愈低,淒清心緒,更是沉落。雨再不停,我恐要孵出病來了。
望雨興歎,絮叨又起:不勞田調,估計全台除溼機雨傘銷路宜蘭最好,耳鼻喉科診所密度宜蘭最高。
兒子女兒妹婿女婿外孫內孫全都鼻子過敏,鼻塞噴嚏也就罷了,可憐小孫鼻黏膜薄,過敏發作,癢就摳,摳重了,鼻血滴滴落,也曾一個噴嚏就噴出鼻血,血滴子般。明知就醫治標,不得不還是就醫,醫生也無奈,說搬到南部就好了。最可憐的是毛小孩阿咪,體質也過敏,每到秋冬,異位性皮膚炎來犯,不停地搔抓、舔舐、磨蹭,肚皮舔得光禿禿,耳朵、眉骨蹭出一粒粒小紅疹,打針吃藥後一段時日又犯,醫生說,異位性皮膚炎只能控制,無法斷根,每年秋冬季節會反覆發生,我問了耳鼻喉科醫師說過的話:是否搬到南部,阿咪過敏自然不藥而癒。是的,這樣就不易復發。那日我突然想起一老同事,大學時,台南宜蘭姻緣一線牽,每到秋冬時節,邊擤鼻涕邊立願總有一天要搬回台南,如今都當阿嬤的年紀了還困在畚箕地。
過去任教職,新生入學時,班上一個小男生適應不良,連著十幾天抽抽噎噎,有一回,邊哭邊說自己也想停下來不哭,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停不下來,說完,哭得更厲害了。平原的雨是小男孩的眼淚,但總有擦乾眼淚,露出笑容的時候。一如某天清早,雲開見日,左鄰右舍見面互道「出日了」「出日了」,然後忙曬衣曬被,我與阿母則到公園曬背曬心情。那日迎面而來幾個阿公說說笑笑:「等幾百年,總算看到日頭了。」「南部欠水,這裡的雨下一些到南部去就好。」「是啊,天公伯若把南部的日頭再分一些過來,不知有多好。」
好雨好陽光不但知時節,還要通有無互援引,阿公們多美麗的夢幻啊。我不禁想起前年十月十一月,宜蘭累計雨量全國居冠,還造成落石坍方,臉書打開,處處苦雨作樂,A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宜蘭大概有三百天在下雨。」B說,「連下二十九天了,一秒都沒停過,地都下塌了。」「……」我鄉落水,誰雨爭鋒,基隆的「雨都」之稱該拱手讓出。
一日興來取書,發現書房臨近大窗的書櫃木頭受潮,十幾本書書脊水漬深淺不一,書口長滿黑墨墨的菌絲,酒精一一擦拭,奈何汙漬擴散滲入毛細孔,書已不成書,心一狠,全丟進回收桶,好吧,也來發文「問世間晴為何物,直叫人發霉長菇」。
衣服晾上三、五天恐還是潮膩膩,幸有除溼機幫忙,收下時,暖烘烘的。不由得想起小時候,溼答答的日子裡,白天房間外走道、廚房飯桌上衣褲、尿布到處晾掛,待傍晚,祖母就燒一盆炭,蓋上雞籠子,一件件輪流披晾烘烤。炭火一點一滴吸走纖維裡的溼氣,也緩緩注入一股股的溫熱,天冷時,我最喜歡把凍僵的手摀在上面,和衣服一起烘暖。
一場又一場的雨,雨出家家戶戶的簡易「除溼機」也雨出本鄉特殊的行車文化。學生族騎腳踏車時,揹著書包,一手握龍頭,一手撐傘,自自在在。你若說這樣很危險,問怎不穿雨衣,得到的回覆大概是「又不是小朋友,幹嘛穿雨衣」、「習慣了」。機車族,則加裝擋風鏡,中央方框玻璃前還有變速小雨刷。還有,家家戶戶通常有8字形曬衣架,好把衣物撐開,娘家至今仍使用,那是爸爸年輕時親手摺的。●
自由副刊2023.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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