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11 09:59:25阿盛
【文友新作】走出迷宮 — 賴鈺婷
一直在想書寫的極限。它的輪廓邊界，反覆自問究竟想寫些什麼？意義何在？
內心徬徨的時刻，渴望依傍寄託，想探查未知命運的走向，想獲取更多際遇近似的資訊。像驟然溺水的人，慌亂拍擊揮動手腳，努力想抓取一絲不陷溺淹沉的可能，掙扎著讓頓失重心的自己漂浮起來。
像是本能反應。當下不知道，慌亂努力掙扎是漂浮不起來的。
在每個悲喜事件發生時，順著性情習養與內心直覺，載浮載沉。有時幸運，在日子尚未歪斜傾軋前，復又穩住了平衡與秩序；更多時候，非外顯的淹溺窒息感，讓人陷入沉浮不定的波瀾。
回望的時刻，會想著如果能為當時的自己多做些什麼，該有多好。告訴她，不要慌張著急，毋須擔憂恐懼，冷靜下來，在際遇中銘記最初的方向，分辨最好的選擇。
寫下時光的意義，大概就是想像天涯海角某處，有個境遇近似的人。他和我一樣，在日常軌道外，驚疑惶然於命運無常，面對病厄，感覺沮喪恐慌。
我試圖想安慰那個我，或是某個他。在心底和他輕聲說話。
像是一種安靜的陪伴，全然接納眼淚與挫折。沒有價值判斷，純粹是惻隱之心的憐惜，平等的同理。失速墜跌的時刻會結束。願意相信並耐心等待，世事終有安排。
我想起一位堅強的朋友。她在籌備婚禮期間，發現罹癌。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走過情緒的風暴，怎麼捱過病與藥的襲擊。記得她說，疾病最教人害怕的地方，是不知道它是怎麼發生的，驟然發現時，屢屢是太遲了，帶著傷害。
她說，吃藥、打針、化療、開刀……，想知道怎麼做對身體最好。多數人都一樣，聽不懂醫學名詞，不清楚檢查數據所代表的意義。關於一切醫療對應，病患與陪病者是如此無知、卑微。
醫師為病患治病，不是授課。他們總是來去匆匆，沒有太多時間解釋病情。患者對疾病和疼痛有感，對病理和藥理一無所知。如何對應檢測數據、影像與疾病的真實狀況？多數人沒有能力解讀判斷，僅能全然交付、依託、信任，醫令的絕對威權。
我躺臥在病床上，不經意想起她的喟嘆。自身命運，仰仗他人。對於病灶變化，一知半解。
當我躺上傳送員推來的病床，像個大型物件穿過醫院長廊、進入病床電梯。傳送員健步如飛，雖然我的身體已綁上束帶固定，在病床驟停、急轉彎，滑輪急剎吱嘎摩擦地面時，不時感覺平移甩脫，要被向前拋出了。
天花板日光燈條唰唰唰，在傳送中襲來流星光劍。我想看清輸送路線，又覺得眼花頭暈，沒注射針劑的手，緊緊抓握床隙邊條，側仰著頭，半瞇半張眼，看自己被推送的路徑。
電梯內，眾人沿床側四周空隙擠迫站立。縱然我像打包妥當的貨物，牢牢覆蓋幾層院被，卻還是感受到在公眾場合，非自願成為視覺焦點，躺臥著任憑圍觀俯瞰的羞赧。
電梯門要開了。電梯門要關了。機械女音在電梯門開關之際播送提醒。醫院的電梯難等。挨著病床邊角站的人擠身出去，又勉強擠進來幾個人。電梯停頓、開關門幾次後，傳送員突然高喊，病床要出去，注意腳下，拜託讓一讓！
我還在無處閃避瞟覷目光的想像裡，突如其來被高分貝喊回現實。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躺臥在病床上的我，誰也不是，具體的說，就是一張有躺人的病床。
傳送員一路上拜託讓一讓，謝謝讓一讓，火車快飛也似地穿過長廊，越過連通道。抵達目的地，走廊邊已經有好幾張躺人病床，路邊停車那樣，排隊等候。傳送員找護理師報到簽收，結束任務。離去前他說，祝你順利！
祝你順利。來自陌生人萍水相逢的善意，多麼動人。我在心裡默念，給自己力量。
躺在長廊邊，不時偏頭仰頭，察看人員病床往來動向。不知道等了多久，輪到我了，急匆匆的好幾位護理人員同步圍繞著我，他們快手快腳各自執行在我身上的準備工作。挪身、抬腿架高、上麻藥……，一切以近乎快轉的方式開始。
手術雖是切身之痛，但當下並不明白自己究竟經歷了什麼。麻醉藥效退了之後，雙腿痠麻，腹腔悶痛，疼痛開啟了真實感。
迢迢遙遙，千山萬水，來到這裡。醫師說，好在及時發現。不容遲疑，立即收治住院、安排手術。草木皆兵，彷彿隨時要出事了。
當我和其他病患一樣，因各種原因疾患來到這裡。
在這個迷宮似的白色巨塔中，內心忐忑、慌張茫然，依循著醫護人員的協助，找尋各自生命的出路。
迷宮中的每個人，都是為了活著，為了治癒，為了善終，為了延續，盡一切努力。我們渴望微笑走出迷宮，回到肉身異變之前，無病無傷的狀態。把在此之前的挫敗無助，白色巨塔中，灰暗傷痛的眼淚，用希望埋藏起來。
沒事了嗎？這一局、這一回合，我們戰勝無常了嗎？
護理師說，手術很順利。回去之後謹慎小心，但不要憂慮。放鬆心情，妳要有信心。我一直記得她說的這些話。
生命路途，不免瘡孔顛簸。我不想埋藏眼淚，因為眼淚是人生真相的一部分。我願意鼓起勇氣寫下它們，是因為曾在困厄的情境中，找不到相應處境的同理。我想把它送給迷宮中的誰，或下一回合，無論什麼因由，走入迷宮的自己。生之艱難，無可迴避。要有信心，祝你順利！♣
福報副刊2023.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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