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13 09:55:23阿盛
【文友新作】你是我的病 — 賴鈺婷
我保護著的微小存在，隨時會無預警消逝。我開始學習在意識上綑綁住自己的手腳……我必須深刻體悟到我已然不是我，抑制正常行動的慣性，把自己當成臥床病人管控。
得知腹中有個新生命，心情又喜又懼，忐忑猜疑。胚胎附著於體內，隔著肚腹，日常肉眼不得見，無從自主觀測。一切連結雖然在母體內成形，卻是幽閉未知的狀態。胎兒心跳、生長數據、子宮環境條件等，僅能仰賴婦產科的超音波探查。
懷胎初期，如同懷藏心事祕密。不知道自己將面臨什麼，在此次與下次檢查的等待周期，思緒飄忽不安，不確定胚胎心跳還在嗎？他有正常生長嗎？無從掌握、無法確定的心情虛浮恍惚，一連串的問句形成憂慮。
我被胃食道逆流引致的嘔吐、咳嗽折磨，吃得少、嘔得多，嘔出黏液膽汁，咳出唾沫血絲。我不知道好端端的身體究竟怎麼了，瘦削的身形僅餘四十幾公斤。我從不知道，容受生命住進體內，會有這麼劇烈的反應。
虛耗滯重、心肺擠蹙、胸廓鬱積、腸胃翻攪、喉痛聲啞……，已然說不清是這裡那裡，渾身不舒服。掛號肝膽腸胃科、胸腔科、耳鼻喉科，告知懷孕後，開了制酸劑、止吐止咳症狀藥。醫生說，也許是懷孕所致，先吃藥觀察看看，生產後再來追蹤。
以生下孩子為分水嶺。那是女性成為孕婦後，做為母體，最重大的階段目標。不論病症是懷孕導致，或是身心變化誘發宿疾，母胎合一的修練，是生命共同體的彼此擔負。投鼠忌器。孕婦的醫療處置，優先考量胎兒因素。唯有把胎兒產下，回歸到個人狀態，才能好好確認自身情況。在此之前，忍耐是治療孕症最安全的藥。
有時忍耐症狀，有時吃症狀藥。想像腹中生命日漸成長，他是我甘願臣服、自我鼓舞的信仰。
信仰多半抽象，總是透過艱險的考驗，顯現它的輪廓。
有次下腹一陣抽痛，突然感覺雙腿間暖熱潮溼。心裡驚詫，急忙到廁間查看。底褲一灘黏稠腥紅的血漬，怵目驚心。換上乾淨衣褲，墊妥衛生棉片，明明十萬火急要前往婦產科求診，可是光是起身、挪步走出廁所、臥房、家門，跨步上下車、舉步上下樓梯，身體每個細微動作，都伴隨著強自鎮定的顫抖。我幾乎不敢用力呼吸，屏息以對小心翼翼，深怕這脆弱的生之緣分，再禁不起一點點震動。
車途中、候診時，感官知覺被無限放大。我是驚弓之鳥，很害怕是不是什麼環節出了錯。一種我還不明白的危機，如此具體。我意識到正在失去……
注射黃體油針，領回一袋口服藥及凝膠。懷孕出血是流產的跡象，醫囑不可等閒視之。黃體素可幫助子宮內膜穩定、抑制子宮肌肉收縮。他說，重點是多休息，能坐就不要站，能躺就不要坐。又特別叮囑，隨時留意，出血要趕緊回診。
我保護著的微小存在，隨時會無預警消逝。我開始學習在意識上綑綁住自己的手腳，學習心態上的畫地自限。我必須深刻體悟到我已然不是我，抑制正常行動的慣性，把自己當成臥床病人管控。
盡人事，聽天命。一切沒有標準值，要當模範生不容易。
每次進廁所，都備感壓力。如果那天走了幾階樓梯，心裡竟有著負罪的愧疚感，想著該不會隨時的哪時候，又會遭受猝不及防的身心衝擊。
關上廁間的門，面對自己。害怕血光，害怕任何不確定的變數，在提心吊膽和鬆了一口氣之間，殘喘僥倖過日子。
固定到診所施打黃體油針。油體藥劑透過肌肉注射，淤積聚集不散，隆起虯結硬塊如乒乓卵石。注射後，必須忍痛使勁以手腕掌力推揉凝滯於肌肉層的油劑。
臀部兩側下針處硬傷纍纍，護理師吩咐，每日洗澡時輪番熱敷二十分鐘。我如體虛之人，坐著椅凳淋浴。在氤氳熱氣中，看熱毛巾底下的皮膚蒸暖熨紅。我感覺著熨貼的熱，感覺熱度通透流散，在按壓交替中漸漸溫涼。
為了新生命的到來，怎樣才是竭盡全力的守護？有時感覺自己被「為母則強」的人設硬生生支撐架構著，內在的真相，其實是徬徨無依、空洞軟弱、自我懷疑。
崇高的母性框架，在顛簸不安的孕期中吱嘎顫動。模糊中，在許多孤獨內省的時刻，我聽見它可能隨時會崩解的細碎信號。女性的母職之路，是扛著世俗對母性的期待，在膽怯退縮與衝鋒陷陣之間，折衝、擺盪、平衡。
回診抽血、照超音波，檢驗各項數據。在我以為應該就是這樣了，這樣就足夠了的時刻，醫師告知，子宮頸變短了，隨時會流產，必須立刻住院，安排手術。他的話語短促，像是在對我說話，又像是對診間負責開單調度的護理師下指令。
我問，怎麼會這樣？他答非所問，自顧自說，好在及時發現，再慢一步就來不及了。
我的心裡疑惑驚慌。原以為自己已經配合醫療，做了許多努力，多吃多睡，不勞累、不提重、盡量不走動……我以為只要不再出現出血的緊急事件，子宮內膜穩定，就能保障胎兒的安全。
我毫無頭緒，不知道子宮頸變短是什麼意思？又為什麼會這樣？例行回診的我，明明自我感覺還好，絲毫沒有料到診查結果須立即住院，急急如律令，宛若大難臨頭，內部情勢如此險峻。
後來才知道，子宮頸變短，是生產的徵兆。若胎兒周數不足，則會導致無預警流產、早產的危機。這稱之為子宮頸閉鎖不全的病因，若發現得早，情況許可時，可進行預防性的子宮頸環紮手術，配合積極、強制的臥床安胎，有機會可以降低流產的風險。
匆促住院。躺在病床上的夜裡，望著靜脈輸液的管線出神。我子宮內的小生命，你是我的病。若你平安健康，我就痊癒了。我在心底不斷對自己說。輸液無聲，一滴一滴注入藥劑，我們一定會好起來的。
福報副刊2023.0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