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下班(上) — 盛浩偉
(圖/Hanna Chen)
君翰望向掛在柱上的時鐘。即使他從來沒有喜歡過上班,卻從來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想要下班。可秒針好像在和他作對,刻意放緩腳步似的,讓這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變得好漫長。但他連一分鐘都不想再等待了。秒針劃過數字十二的那個瞬間,他就會立刻跑到員工休息室,扯下圍裙,脫掉套在T恤外層的制服,迅速插入打卡紙,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像是當年離家出走那樣。
沒想到都過了三年多,那雙眼睛竟然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他的面前。當他驚訝地睜大了雙眼,直直看向那雙眼睛的時候,那雙眼睛也同樣看向他。若不是口罩遮住了半張臉,君翰或許就能確定那個複雜的眼神到底是什麼意思,但隨即有更多緊要的問題占據了他的思緒。他撇開了視線,並暗自決定先裝作若無其事。但他沒預料到這有多麼不容易。那雙眼睛的存在令他分心,即使並沒有盯著他看,他依然覺得自己被緊緊盯著,就連推門離開以後,視線仍彷彿勾住他的頸後,緊隨著他的腳步在街上穿梭。
他幾乎是小跑步,手中緊握著悠遊卡,穿越人潮,搶著刷入捷運閘門,趕往最快會有列車進站的月台,沒等乘客先下車就擠了進去,倚靠在兩個車廂連接的通道旁,這才好像稍稍放鬆了一些。跑馬燈顯示的停靠站,完全不是往住處方向的路線,但這樣反而更好,可以在外面多待一會。他深深嘆了一口氣,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傳訊息給琪琪。
怎麼辦今天店裡來晚班新人。
君翰輸入最後幾個字的速度慢了下來。
是我媽。
他看了一會螢幕,又把整行字刪除。
下班陪我吃晚飯。拜託。我有事。
他重新輸入,送出,又補上兩個字。
很急。
「到底什麼意思?」琪琪說,隔壁桌的客人都轉頭看了一眼。「你媽找到你們店裡?還要在那邊工作?」
「小聲一點。」君翰伏低了頭。「我交班的時候才知道來的是她。憋得都快瘋了。」
「你媽根本是要監視你。她怎麼找到那邊?她要你回家嗎?」
君翰搖搖頭。「我站收銀,沒有跟她說到話。店長叫小雅姊帶她。就是從對面門市調過來,頭髮短短、講話聲音有點低的那個。」
琪琪回想著先前去找君翰時碰到了哪些人。「戴圓粗框眼鏡的那個?」
「對。」
「那你媽是正職?」
君翰點點頭。
「天啊,好可怕。」琪琪說,「跟我媽一樣。控制狂。」
「對,我就想到妳之前說過,妳媽翻妳房間還有跟蹤妳那件事。」
「等一下,我起雞皮疙瘩。你看。」
這時老闆端來他們的麵和小菜。君翰起身去拿筷子和湯匙,琪琪又抽了幾張衛生紙把桌子再擦一次,之後兩人便準備開動。可是琪琪吃了一小口之後就放下手中的餐具。
「想到這些我就沒食慾。」她說。
君翰看了她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我還是覺得很怪。」她說,「過了這麼久,你媽去店裡找你,但是又沒有跟你講話,也沒有叫你回家。所以她就只是要去監視你?」
「不知道。」他說,「我沒想那麼多。我很怕她要來跟我搭話,就一直躲,連看都不看。」
「其他人知道嗎?你離家出走、她是你媽,這些。你們店長?」
他搖搖頭。
「妳忘記了,當初應徵的時候我資料都亂填,緊急聯絡人還寫妳。」
「你之前有說。」她說,「那,你爸呢?」
他再次搖搖頭。
「完全不知道他們要演哪齣。」
即使動著手中的餐具,君翰也出了神似的,琪琪同樣一時沉默下來,開始面對她眼前的那碗麵。四周運行無礙的日常趁機滲入他們對話之間的空白,小吃店裡播報著新聞的電視,其他桌客人似清晰又不清晰的對話,店外馬路上疾駛的機車和偶爾呼嘯而過的警笛,種種零星而密集的聲響一點一點將他們淹沒。
君翰不經意抬頭,注意到前方那桌客人是一位母親帶著兒子。兒子穿著國小制服,書包平躺在另一張空的鐵椅凳上,裡頭像是裝滿了一整個學期的所有課本,重量讓書包底部都撐出了直角的形狀。君翰呆呆看著那兒子彷彿會被一旁書包壓垮的細瘦身軀,咀嚼的速度也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我想離職了。不是換門市,是要去找別家店。也想搬家。」他仍盯著另一桌的客人,「在被抓回家之前。」
「可惜。是你做最久的咖啡廳吧。」琪琪看著他,「如果真的這幾天就要退租的話,可以先待在我那邊。我新買了一個櫃子,昨天剛把東西都整理進去。」
君翰嘴裡低聲悶著「嗯」,帶著尾音,像是還在思考,無法確認是同意還是遲疑。琪琪順著他的視線轉頭,也看見了另一桌那對母子。那對母子並無互動,甚至連對話也沒有,只是各自靜靜地吃著飯。
「會想跟家裡和解嗎?」
君翰維持著原先的姿勢,嘴裡仍咀嚼著,沒有回答。
「不想跟家裡和解嗎?」琪琪又問。
君翰吞下了嘴裡的東西。「不知道。」
「和解也沒什麼不好。」
「妳為什麼不跟妳媽和解?」
「好吧。」琪琪放棄,但她又想了一下,「可是我覺得不太一樣。我跟我媽沒有大吵——我們每次只要講幾句話就會吵起來沒錯,但都不是大吵。如果哪天我突然跟她說『我想和解』,真的很怪,而且之後一定還會再吵。但是你們吵很凶。有大吵一架,和解就比較合理。對吧?」
「可能就是吵太兇了。」君翰說。他又看了一眼那對母子。「雖然主要是我爸。」
琪琪拍了拍君翰的肩膀,那瘦得幾乎就是骨骼形狀的肩膀。她想起當初他是怎麼向她求助的,也想起他打來的那通電話開頭是好長一段模模糊糊的雜訊,問什麼話都沒有回應。後來有一天她才恍然意識到,那應該不是雜訊,而是強忍著嗚咽的呼吸。
「這麼久了,而且後來同婚還是過了,他們會不會比較能接受?」
「不會吧。不知道。」他說,語氣淡得毫無感情。
「我覺得我今天晚上講最多的話就是不知道。」
吃完了飯,君翰說還想在外頭晃晃,琪琪說她也想要領個錢,兩人便走上了街。是偶爾還有夜風吹過的季節,一陣陣冷涼的溫度拂過肌膚,讓君翰原先熱切的急躁降了點溫度。他們找到了有自動櫃員機的便利商店,君翰說他在外面抽根菸等她,說完就走到了對街的角落。
菸頭倏地發出一陣熾烈的光亮。他稍微仰起頭,緩緩吐出滿口煙霧。要和解嗎?似乎也想不出非拒絕不可的理由,但就是沒有辦法坦然點頭說好。想起跟家有關的一切,至今依舊有受傷的感覺,而且棘手的是,就連傷口在哪、是什麼形狀,都難以說清。煙霧在夜的半空中散去,但眼前還是只有大片濃厚的雲層,沒有星,也沒有月亮。和三年多前那個開票的夜晚一樣。新聞側邊的記票欄裡,每個題目同意和反對兩方數字差距都愈漸懸殊,他原先的樂觀也隨之流逝,取而代之的是空虛與無助在內心蔓延,一點一點地將他消融。菸頭的火光轉趨為黯淡橙紅,透露著一絲衰弱。他又深吸了一口,輕輕地閉上雙眼。黑暗裡迅速浮現一張猙獰的表情。那是父親。劇烈開闔的嘴。父親。充滿憤怒與嫌惡的眼神。接著是母親。一如往常的母親,佇於旁側,沒有任何動作。沒有表情,只有那雙眼。今天又見到的那雙眼。父親劇烈開闔的嘴。揮舞的手臂。眼神。早知道不該坦誠。後悔。尤其不該在最無助最慌張的那一夜坦誠自己。他睜開眼。他很清楚,那並不是傷口的模樣;那只是一個機會,逼他看清原來長久以來和他們相處時那些心裡無法言語的情感,其實就叫作受傷。
他捻熄菸蒂,跨過馬路,走向剛踏出便利商店大門的琪琪。
「確定哪天退租再跟妳說。到時候房間借我擠一下。」
「好啊。」她說,「剛剛不就講過了。」
君翰無法在第一時間遂行他的決定。
他原先預想,首先親口和店長提出離職,當面討論要做到哪天,而前一晚,他也已在網路上搜尋了幾份可能的新工作。本想等到這些都確定了,接著再找個交通方便的住處租下。他還再三確認了班表,店長和自己剛好有重疊的交班時間,談完以後也不必共事整日,免得尷尬。多麼天衣無縫的打算。可是隔天上午他抵達店裡的時候,卻看見櫃台外排隊的人潮,和不應該這麼早出現在這個時段的繁忙。
「怎麼回事?今天不是平日嗎?」他換好衣服匆忙從員工休息室出來。
「附近一大早辦活動,剛結束。」店長說,「外送也有很多單。你先來接櫃台。」君翰只好先收起其他想法,面對大批客人。
等到人潮逐漸散去的時候,已接近傍晚。
他趁著短暫的空檔躲到角落,疲憊地低下頭嘆了口氣。看來要明天才能提離職了。他一邊思忖著該用怎樣的藉口更為恰當,一邊抬起頭,這時,那雙熟悉的眼睛再次出現在店門口。
兩人又一次正面看向彼此,然而,這次卻顯然是母親先撇開了頭。
她匆匆轉身,走向員工休息室,像是迫切地要遠離什麼似的。
換成君翰的視線緊緊盯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的另一端。
他心裡頓時充滿了複雜的感受。
先是困惑,接著是矛盾,而後則變為憤怒。既憤怒於被漠然忽視,也憤怒於好不容易親手建立起的安穩生活,竟然得因此提心吊膽。為什麼你們就是不肯放過我?念頭在腦海裡迸發,他忽然激動了起來,抄起筆,抽出壓在收銀機底下的廢紙,在空白背面一一寫下質問。愈寫他愈發覺得,為何這麼多年以後,逃離的依然得是自己?我不會回去。他暴躁地寫。而且我也不會再逃走。我就要待在這裡。筆尖底下是潦草又張揚的字跡。你、們、不、要、找、我、麻、煩。
他將筆叩在櫃台桌面,把廢紙對摺再對摺,接著衝進員工休息室,突刺一般地直直將這封訊息舉在母親的面前。
她嚇了一跳,注意到他的瞪視。
她收下,沒再看他一眼。
下班以後,君翰也把自己突然轉變的心意傳給了琪琪。
我不離職了。送出。也不搬家了。送出。憑什麼都是我。他輸入,後面加了好幾個問號。送出。
對話框底下很快地顯示為已讀,下方隨即浮現「琪琪正在輸入內容」的小字。他拉下口罩透氣,邊走邊盯著手機,畫面卻仍維持原樣。大概一分鐘之後才來了通知。
琪琪什麼也沒有回覆,只是替最後一句話點了個讚。(上)
聯合副刊2023.0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