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15 10:55:03阿盛

【文友新作】之外 馬阿夫 — 林佳樺



那天我正揮鏟炒菜,功課尚未完成的女兒吵著玩手機,廚房抽油煙機轟轟作響,流理台殘渣遍布,一個失手,鍋子歪斜,霎時鍋裡油珠爬上我的手臂,鏟子碗盤匡噹落地。女兒在鍋中水珠躁烈噗嗤聲中囁嚅地說:「Maaf。」

這是家中的都蒂時常掛在嘴邊的話。她是婆家僱請的印尼移工。

十年前,我們到仲介公司簽署聘僱合約,看到多位剛入境的外籍移工,他們一地到一地的遷徙,有的微笑、有的皺眉,一晃眼,當年的大女孩都蒂也變成了女人,不變的是操勞無休的身影以及對台灣仍不太熟悉的疏離。都蒂的臉總是壓得低,那裡偶爾會讓我瞥見陰霾,但也常讓人看不清真正的表情。

平時,我的兩個孩子放學後先到婆家,我下班後再接回。女兒常感冒,兒子氣喘嚴重,一咳便吐,走路又常撞跌,身上總是紅腫瘀青,都蒂把孩子交給我時,常低頭不安地扭衣角,輕聲說著「Maaf(音:馬阿夫)」,我揣測好一陣子,才知是印尼話「對不起」。與都蒂長期相處,異國語言也在孩子心中不自覺地生根,闖禍時便脫口這句道歉語。

都蒂初來婆家時,黑捲長髮綁條辮子,仲介公司建議剪髮,以便家務,她只是抿嘴搖頭。也許愛美心態人人都有,何況她仍是個大女孩。她的眸子深黑且亮,說話時緊張地望向地板,雙臂僵硬,雙手有時互扭、有時緊抓衣角,看似自我武裝,也像任人宰割。仲介經理解釋,都蒂受過兩個月職訓,只會簡單中文,我們的語速得放緩。

仲介說都蒂二十二歲,大學生的花樣年華。職場上,我任教的高中女孩一上大學,便染髮化妝、穿短裙、趿高跟鞋、談戀愛、出國旅遊,好多夢想在這個時期發生與完成;都蒂飄洋過海,長長的航程,不知登上的岸是何種模樣,也不知道自己日後會變成什麼樣的船。

都蒂總是身著黑色棉T,長及腿肚的寶藍間雜橘紅碎花棉褲。她來家裡三個月、彼此稍微熟稔後,有天女兒透露都蒂是二十一歲。原來法規限定移工需年滿二十二歲才能來台工作,都蒂為了糊口,虛報一歲。她原本要去阿拉伯投靠姊姊,但姊姊不堪被僱主毆打計劃逃走,都蒂只好申請來台工作。

我的兒女極度挑食,胃裡的計時器異於常人,整天沒有餓覺,我的耐性常在吃食一事磨損殆盡;小我十多歲、尚未結婚的都蒂比我更像稱職的母親。當兒、女生病喘咳,她會輕拍孩子的背幫助化痰。只是都蒂太年輕了,文化、語言迥異,我有時擔心她看顧不周。「我會幫忙看著。」婆婆的話,讓我稍稍放下忐忑。

公婆聽從仲介建議,幫助職訓家務時,一開始得樹立威嚴,才能儘快讓主僕雙方步上軌道。聽太多女移工不慎懷孕,僱主反成了月子中心負責人,所以都蒂被規定只能在主人陪同下。平時不上班的週休日,主人家熱鬧一片,家務事更加繁雜。

我們用中文交代事情,都蒂常用點頭回應,因為語言隔閡,她有時重擦擦過的地板、該洗的衣被仍是未洗,家裡常聽見都蒂的道歉。

某晚睡前與小孩閒聊,得知都蒂曾私下拜託女兒教她中文,女兒說,好多次都蒂阿姨幫忙洗頭時技術不佳,常被水花濺得滿臉濕漉。我愣住了,會不會洗澡水是最佳的偽裝術?才二十多歲的都蒂,手忙腳亂地過日子,在異鄉思故鄉,她仍是女孩,只是飄洋來台變成大人,儘管都是母體,在身份上要順利嫁接,仍非易事。「媽,你在奶奶家不要做事,都蒂阿姨說她手上有事做,才不會緊張。」

在女兒特訓下,都蒂的中文突飛猛進,孩子一回家,會分享當天都蒂日益流暢的中文,及跟都蒂阿姨學了哪些印尼話。從孩子口中,我得知都蒂每天早上六點工作到晚上十點,最喜歡睡前幫忙按摩的時刻,在主人身後輕揉肩頸,一面偷瞄電視劇,不必刻意用中文對應,客廳只有影劇中人的對白,那是又平順過了一天的結尾。「但阿姨不喜歡《甄嬛傳》,她喜歡看韓劇《來自星星的你》。」二十初頭的大女生,當然嚮往愛情,她的內心戲該有不同的劇本。

有年中秋帶都蒂逛市集,她買了好多印尼泡麵,看到椰奶、蝦膏,平時安靜的她突然用印尼話喊著食材名稱,捲翹睫毛下的眼珠閃亮亮的,彷彿得意炫耀著那是家鄉的調味料。兒子過敏嚴重,被蚊蟲叮咬旋即腫脹,常到皮膚科拿類固醇藥膏,都蒂看到市場販售專治蚊蟲咬傷的印尼青草膏,建議塗抹;我半信半疑,打開瓶蓋試聞味道,都蒂說了句頗有文學味道的話:「是家鄉的青草味。」

她的夢想是幫傭期滿回鄉開餐廳,婆婆特地手把手、親自傳授廚藝。首先教授的,是我娘家較易上手的蘭陽著名宴客菜——西滷肉,先將蛋汁滑入鍋中炸成金黃蛋酥,爆香蒜頭、香菇絲與蔥白,再拌炒紅蘿蔔絲與大白菜絲,最後加入蛋酥、鹽、醬油、白胡椒粉,翻炒,讓大白菜出水,芶芡,盛盤。在油煙四起的瓦斯爐前,都蒂像首次出征冀望得勝的士兵,鍋鏟握得緊牢,雙眼睜大、口中複誦做法,生怕遺漏了重點,但畢竟語言及佐料食材不是自小熟悉,她手忙腳亂,蛋酥炸成了荷包蛋,醬油倒入太多,這道菜最後煨成獅子頭配料的滷白菜。

婆婆篤信「一勤天下無難事」,只要努力,沒有學不會的菜,也許宜蘭菜和都蒂的調性不合,於是改教江浙料理。婆家是江浙人,做菜講究刀工火候,如蔥燒鯽魚、冰糖豬蹄,醬油冰糖下鍋的時間點很關鍵,入料收汁起鍋也得細細拿捏,學習過程中我都手忙腳亂了,何況都蒂從未見聞的中國名菜,油煙嗆濃的廚房裡常是抽油煙機的巨響,間雜道歉,不需要轉身看都蒂,也知道她又把頭壓得低低的。

用餐後,我們收拾碗筷,都蒂此時才拿起碗盤由我們幫忙夾菜。婆婆在食物方面相當大方,全無主僕的分別心。只是都蒂不吃豬肉,她食量小,常站在滿是油膩鍋碗的流理台前吃飯。我們常說她是家人,建議她到餐桌坐下用餐,她總搖頭,節慶時邀請一同外出,她常推託家務未完。

幾年下來,都蒂和孩子們愈來愈熟,中文愈來愈順暢,有次女兒不慎說溜嘴,才知道都蒂曾私下透露吃不慣台菜,最想念酸辣鹹的家鄉菜,在雜亂油膩的碗盤前,那麼一點點的時間,站著吃飯反而自在。小小角落,不用一直講Maaf,不用在意別人,只需看著盤中的飯菜。

我身為人媳在婆家吃飯,也會在意公婆是否先用餐?自己是否吃太多、太快?常不好意思夾喜愛的美食,在意吃相,也許都蒂站在悶熱黏膩的廚房角落用餐,反倒自在;台灣美食再可口,也不能勉強都蒂出熟悉感,口與胃都有各自的習性。

都蒂來家中九年給了我一道練習,我花了多年才體悟,主從身份中的發號施令者,由口中說出「我們是家人」多麼輕易;地位卑者,發自內心將無血緣關係的人當家人,是多麼困難。一開始我們說彼此是家人,那個當下就存在著優越,口氣是不自覺的恩賜,我們的給,都蒂很難一下子接受。且牽扯到家人,就有感情涉入,她是否擔心我們抬出自家人不要計較的旗幟,以家人名義,要求她多做點事?還是將彼此定位在「工作」上,來得單純。

這些體悟是十歲的女兒與我討論出來的。小孩真是奇妙,身心炯未發育成熟,卻常幫大人翻譯只有孩子才能進入的世界。女兒傳回的訊息,總像是都蒂側身時不小心遺落的鑰匙,讓我得以開啟她內心的秘密甬道,解了一道鎖,便在在我心井中投下一些聲響。

都蒂和我的孩子的關係,與主僕不同,他們像個同盟國,能分享笑話及各自的語言,洗澡間常是他們交換祕密的基地。我的角色身份較為尷尬,給予太多憐憫顯得矯情,都蒂倘若不做家事,這些工作就是兒媳的我要分擔。家裡尚未請都蒂時,天剛亮一點光,我就得打理三餐、曬、疊衣物、打掃,遑論孩子生病時上吐下瀉,一天洗十幾次被褥。我被時間寸寸壓縮,喊累、喘氣都得挑在夜深人靜時。

那時我因職場、家庭繁忙,失眠嚴重,常自嘲作息如同全天候中式早餐店,雞鳴之前,蒸籠邊緣便升起炊煙;直到傍晚寬口鐵鍋的豆米漿仍滾著花邊,煙霧氣味漫到夜晚,宵夜營生結束休息一會兒,天幕轉瞬又亮,煙氣氤氳的店家又搖身變成了早市。工作與休息的分界那麼短暫。

那時常幻想自己是史詩英雄「貝奧武夫」(Beowulf),一生的使命是與巨龍搏鬥,我奮力拚搏的日子就是巨龍。但我的悲壯史詩被都蒂中斷了,因為有她,我找回了睡眠,看清自己的人生尚屬平順。

都蒂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時不時回應著主人家的需求,天幕深濃時,碰到床沿便倒頭大睡,也許她只有端起飯碗片刻,才能感受一下味蕾的回響,或想家人、想未來,甚至放空也好,流理台一角是自成天地的方圓,放下飯碗又得走入現實;也許連放空對她而言,都是奢求。

 

都蒂很節省,我的小孩使用3C產品多年,她才申辦手機,之前只有過節,她才撥長途電話問安。幾年來,婆婆幫她儲蓄,每隔半年,陪都蒂到銀行寄錢回鄉。初次寄錢時,我們益常緊張,怕說錯、寫錯地址,都蒂比手劃腳,拿起筆寫下我看不太懂的銀行名稱、帳號及戶名,我三番兩次塗改匯款單,她頻頻說著「對不起」。

「你最近怎麼都不說Maaf了?」她靦腆地笑了笑,說自己的中文愈來愈好,現在只有打電話回家才會講印尼話。

「有沒有什麼話想對家人說,你的手機還沒到貨前,我幫忙寫在信中。」她填寫匯款資料好一會兒後輕聲回答,不用寫啦,有寄錢,平安健康就好。

中華副刊2023.0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