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11 09:38:44阿盛

【文友新作】如何讓你遇見我 — 賴鈺婷



說著說著,悲從中來。她在我面前落了淚。

我不擅於安慰人,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我想輕拍她的肩,輕輕攏著她的臂膀。空氣凝滯,午後的日光斜晒入窗,暖烘烘烤著我們半邊臉。她伸手拭淚,抿了抿唇,嘴角上揚說,噯,真是的。沒事沒事。

真的沒事嗎?我不敢再往下問。

她在流沙之中。愈掙扎,愈陷溺。她說,感覺自己徒勞無功,日子在空轉中繼續,不知道該如何前進。

沒事沒事。安神定魂,跟自己喊話。

那不過是一次偶然途經的市集攤位,小姐小姐,那人喚住她。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洩漏了什麼,她停下步伐,動心起念在桌前坐下。紅布巾小方桌前,那人勘相端詳又翻書卜算,有模有樣。

也許,一開始她就不該坐下、不該卜問。素昧平生那人偶然的一席話,攪亂了她平凡無奇的日常。幾番問答,她小心翼翼,盡量不要透漏太多線索,卻又想旁敲側擊,在那人的話語中撈取更多未知的資訊。

那人說她子女緣薄,她想,果真是嗎?

她對婚姻的想像,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兩個人廝守一生。面對長輩有意無意的催生話題,她總是禮貌點頭,笑笑帶過。她不曾設想過命中注定,不覺得兩人的婚姻有欠缺,生兒育女是可有可無、順其自然的事,可是怎麼一經那人預言,一切全變了調,她陷入了半信半疑、患得患失,自我懷疑的狀態。

她想破除或求證那人的話。像是陷入了一個迴圈似的陷阱,看相、卜卦、算流年、排命盤,從甲到乙,從A到B,在預言的迷宮中,她走了太遠,已經忘記最初的方位,該如何辨識路徑,找到真正的出口。

她疑心起自己看似健康的身體,莫非潛藏著什麼問題?她上網搜尋擅長婦科的中醫診所,開始了把脈問診、溫灸針灸、粉劑水藥的調經養氣療程。

在此之前,除了偶爾小感冒,她幾乎從沒生過病。但如今她餐餐得吃藥,三天兩日要回診溫灸針灸治療,丈夫問她,為什麼要看診吃藥?什麼病症?她也說不上來。中醫調養身體,大約都是這樣?不一定非要外顯確實的病症,精氣神,總有內裡的不足之處。丈夫覺得匪夷所思,身體健康的人,為何要看病吃藥。

她心裡知道,調經養氣是為了讓肉身臟器,成為更適合孕育胎兒的母體。這是她治療的因由,沒有病的病。中醫由脈象觀測,無從量化驗證,調養治療的成效如人飲水,沒有盡頭。那個邏輯是,只要尚未懷孕,就有調經養氣的必要。但身體真的需要吃那些藥嗎?她常常問自己。

勤於看診,按時服藥。候診時光漫長耗時,純自費的中藥湯劑,所費不貲。倘若婦科調理的終點,是有個小生命住進她的身體,她無疑是期盼著有可以不必再吃藥的一天。

為了那天的到來,她成為祈求的人。她到廟裡上香,也特意拜註生娘娘,伏跪神桌前細細訴說稟報。夫妻休假時,不遠千里前往求子靈驗的廟宇參拜。求金鏟子、種蓮蕉花,她說從前焚香祝禱時,不懂得那些在神案前訴說許久的人,現在自己也成了把心事傾倒給神,向神祈求安好的人了。

我安靜聽著她說,在她的話語中,模糊地分辨自己的影子。

或許,世界上千千萬萬的女性,都曾有過似曾相識的徬徨。對於無從把握的未知,對於探悉命運的預言,混雜著好奇與恐懼。意外懷孕、墮胎,沒有條件善待新生命的例子何其多;順其自然或想方設法,結婚多年,膝下無子的夫妻,也不在少數。

人類的智慧、醫學的發展,再如何進步,生命的源起與消亡,生與死一來一去之間,總也仍有力有未逮、無從解釋,為何這樣而非那樣的奧祕。

我想起自己結婚不久時,同事送我一張特製書籤,那是她和國小女兒一起手作加工,護貝、打洞、穿上麻繩,由台鐵硬卡車票變身的小物。仔細一看,是復興電車由大肚站至成功站的車票。收下書籤,向她致謝。我小心將這一份真誠的祝福,收在皮包夾層。大肚成功,祝妳好孕。網路上這麼說。

鄰居友人生了第一胎後,苦等十年,才盼到第二胎。十年間,她如神農以身試藥,嘗遍食補藥材,各種口耳相傳的祕方。她說,為了再圓一個夢,能試的她都試,中西醫並進,運動、飲食、習俗、信仰……像是古時候的書生參加科舉考試,在挫敗中匍匐前進,十年寒窗的堅持,終於如願以償。

鄰居友人年紀與我相仿,恪遵著長輩的傳承,熟稔操持初一十五、逢年過節,各種敬神祭祖的日程儀節。她說,妳也加油啦,孩子會來找媽媽,老天自有安排。她遞給我一個紙袋,說是她的好孕棉。以前她也跟剛懷孕的人要過,據說孕婦送出的生理用品能傳遞好運,如新娘拋出捧花,分享心想事成的喜氣。

午後日光晴暖。我和低聲傾訴的女子對坐窗邊。

在傾聽與回憶的長河中,我記起曾有的心情,不斷想起依稀彷彿的故事。我想起自己懷孕後,胎兒卻不幸因故流產。我在小產休養的療癒期,也曾偶然在朴子媽祖廟,帶回一朵媽祖賜允的白花……求花得花,求子得子。一如她小心翼翼照顧一盆蓮蕉花,期待花開連招貴子。那些由民俗或以諧音幻化而成的象徵物,是盼望美善幸運而給出的祝福,在各種諧音雙關、意義雙關的日常修辭中,賦予含蓄真摯的情意。

沮喪而迷惘的時候,為植物澆水。她說,不知道種下的蓮蕉何時開花?

我不懂園藝與民俗,卻對她心有所求,卻求之不得的心境,心有戚戚。韶光易逝,青春有限。等一朵花開的心願,如此微不足道,卻又幽微難解。

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席慕蓉詩句: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誰能給出答案呢?得到答案,就是最終的圓滿嗎?

我們這一生的追尋祈求,情緣深淺,或許不僅是今生今世的課題。在每個迷宮也似的抉擇當下,離散相遇。但求善待心念、不負因緣。

福報副刊2023.04.11